道伯雷尼亚回刀刚将这一横刀格开,不料这刀却一个回转,并未收回,而是直取道伯雷尼亚脖子。随即,他感到一个凉飕飕的东西,
搁在他脖子上了。
“蒙面汉,我与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如何下此杀手?”道伯雷尼亚见必死无疑,索性不还手,壮着胆子问道。
“无冤有冤,有仇无仇,你我明白,且将这颗人头用上一用,再讨冤仇不迟!”
“你到底是哪方好汉,这偌大荒原地带,我无名的不知,有名的皆晓!”道伯雷尼亚想激起那蒙面汉撕下面纱。这招显然灵验了。
“好!我刀下不杀无名之人,也叫你死个明白!弟兄们,取下遮脸儿!”
只听嗖的一声,二十个大兵一齐撕下面罩儿。道伯雷尼亚定睛一看,原来是马镰刀一干人马。那些大兵也不愧是马镰刀平日所教,只几个回合工夫,便像马镰刀逼住道伯雷尼亚一样,个个都将那锋利无比的马刀,搁在了这些睡梦初醒的沙俄士兵颈上。
见是马镰刀一行,道伯雷尼亚轻松了一些,问道:“不知何事,
冒犯马大人,昨日以酒相待,今日兵刃相见!”
马镰刀哈哈一笑:“我正想借这口刀,来问你个究竟呢!”
“此话怎讲?”
“我且问你,这胡杨树地段一场聚会,我马镰刀是对也不对?”
“对!”
“你道伯雷尼亚是对也不对?”
“也没错!”
“那一张二指白条,可曾是你要我所写?”
“正是!”
“那,且将那条子还我,便留你一颗人头。”
“条子已经不在了!”
“哪儿去了?”
道伯雷尼亚一惊,从夏天到冬天,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猛然想起那条子很可能是士官生拿走的!因为有人看见,士官生躺在营房装病的时候,偷偷给上峰写过信,他将那信交给军邮兵的时候也有人见过。
血祭雪原
那条子确实是士官生拿走的。士官生拿走条子时,不曾想过能因这张条子,引出这么大的一场变故。最初,他只是想赶在道伯雷尼亚前边,告他一状。他总疑心,道伯雷尼亚在临退休前,一定会将自己的难堪的行径告诉给继任的,那样,他的面子和前程就算全完了。
当士官生得知这件事的结果时,他吓坏,他明白自己干了一件蠢事。聊以自慰的是,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取得了上级极大的信任,他将在道伯雷尼亚之后,接任这个站的站长,而到那时候,这个站也许就搬迁到界河那边去了。
上级并没有处分道伯雷尼亚,这是士官生所没有想到的。不管怎么说,道伯雷尼亚被提升了,想到这一点,士官生受谴责的良心也就得到了一点安慰。
按说,边防錢这几个月来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道伯雷尼亚应该知道的,可是,大雪封路,上级预备到明年开春以后,才派人来实际勘察。再则,上级几次发来的有关这方面的绝密公函,都被士官生抢先得到,并模仿道伯雷尼亚的笔迹,签了回执。所以,道伯雷尼亚还蒙在鼓里。
士官生的想法是稳妥的,等明年开春,他担任站长后,道伯雷尼亚即便知道了这一切,也就无可奈何了。可是,现在需要保密,他知道这个老兵一旦动起火来,是不得了的事情。
据沙俄政府后来向中国政府提出的抗议中说,是马镰刀和他的士兵们割掉道伯雷尼亚他们十九颗人头的,但是眼前这位活着的证人说,是道伯雷尼亚和他的士兵们自刎而死的。我更倾向于这位单纯的女人的话。
她说,马镰刀头头是道,叙述完这几个月来的变故后,道伯雷尼亚和他的士兵们惊呆了。他们吆喝着寻找士官生的时候,才突然记起这个花花公子已在这个早晨离开了。愤怒的他们请求架在脖子上的刀子缓一缓往下砍,然后砸开士官生枕边那只上锁的箱子,终于在里边发现了足以证明这场事故的证件及那张地图。
“我有罪!我镇守的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呀!”马镰刀怆然落泪。
听完马镰刀叙述了经过,沙俄老兵道伯雷尼亚万箭穿心。“圣母啊,你降下甘霖一般的泪水,冲洗掉蒙在我身上的耻辱吧!”道伯雷尼亚痛心疾首地叫道。
马镰刀感到诧异,道伯雷尼亚趁机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众沙俄士兵也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解释。听到是这么回事,马镰刀的手软了下来。他看见了明晃晃的马刀映着一张苍白的农民式的脸,脸上挂着两行老泪。
“该说的都说完了,用我的头,去祭你们的土地吧!”道伯雷尼亚说完,猛地将头往刀刃上一碰。
马镰刀眼疾手快,抽回马刀,“对不起,惊扰各位了!”他双手一拱,说。
众中国士兵也收回了他们的马刀。马镰刀在人群中寻找士官生的面孔,道伯雷尼亚说,他早已借故逃离边防站了。
马镰刀一刀剁去,士官生叠得整整齐齐的黄军被被剁成两截,黄军被里有一只银碗。
两国巡逻兵抱头痛哭。马镰刀掏出自己当强盗时留下的一点云南白药,为道伯雷尼亚抹上,包扎伤口。
马镰刀决定离开。正当他刚刚回头,就要跨出门坎时,突然听到身后道伯雷尼亚一声怪叫。
“孩儿们,举起刀来,不必让朋友们动手,就让我们自己这些不值钱的头,来祭他们的土地吧!”道伯雷尼亚一声吆喝,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便拿起刀来,举向自己的脖子。一颗人头掉在了地上,一股鲜血直冲天花板,将白白的天花板染得片片花斑。
立即,十九颗曾经在半年前在胡杨树地段歌唱过的人头落地了,像西瓜一样滚了满地。
马镰刀想阻挡,可是当时已晚。他半跪下来,将这位老兵的身子放正,让他静静地躺在岗位上,然后,俯身拾起人头。
在这一刻,他脑子里又回旋起《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这首歌。
马镰刀和他的士兵们提着人头回到了中国边防站。按照中国的传统形式,将这些人头一字儿摆好,点上蜡烛,洒上酒,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为祖国这块土地作了祭奠。然后,就像亲爱的读者已经知道的那样,将这些朋友们埋在了这里,这里许多年后将会长一棵野苹果树,那是一位后来的士兵兄弟栽的。
那么,难道沙俄的军医也看不出来,这些人头其实是自刎的吗?耶利亚告诉我,他们是应当知道的,当马镰刀当强盗的时候,她见过他杀人,自杀和被杀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
我问起了马镰刀的下落。
“他们死了,集体自杀的,像道伯雷尼亚一样3那天早晨,雪原上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天干冷干冷。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太阳升起的最初是一顶光柱。那光柱不是一顶,而是三顶,在它左右的山颠上,还有两顶。东方美极了,后来,从那中间的一根光柱的尾部,太阳跃上了雪原。所有的二十个中国边防军士兵都跪倒在土地上,面对东方,为自己的失职而哭,为这块荒凉的不再属于自己的土地而哭。马镰刀说,我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对祖国,对家人,我都无缘再见他们了。说着,大叫一声,拔刀自刎。随后,士兵们也就一个个地倒在这白皑皑的雪地上了。”
有一个没有死,就是那个汉族巴郎子。临自刎前,马镰刀掏出笔来,写了一封短信,让他交给耶利亚,然后再自刎。那巴郎子找到耶利亚,打开条子一看,原来那条子上写着:你不该死的,你还年轻,领上耶利亚,永远离开这个地带吧。你要好好地待她,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草原上有一句格言叫做“永远不要欺侮无靠的女人”,这是一位朋友向我说过的话,现在我将这话连同耶利亚一起托付给你了。
汉族巴郎子看到这封短笺后,大哭一场。他请求耶利亚和他一起走,而耶利亚默默地回绝了。于是,荒野上,孤独的两个人来到马镰刀他们行义的地方,掩埋了他们,然后,一个骑着马儿,向内地方向走去;一个在荒原上搭了一顶窝棚,钻到了地下。荒原便变得死寂了不知过了多久,双方的政府才发现这里发生的这场血腥事件,于是便开始处理后事,于是便物色新的士兵来这里驻守。不过,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被马镰刀和道伯雷尼亚的这种行为震慑了,双方都没有再提这块争议地区的事,所以,它直至今日,还由中国军队占领着,成为漫长的中苏边界上,一百多块争议地区中,仅为中方所占领的三块中的一块。然而,读者如果细心的话,用苏联地图和中国地图比较一下,一定会发现在这一带,有555平方公里是重合在一起的。
至于马镰刀他们的尸骸何处,耶利亚始终笑而不答。她是怕我们这些被种种欲望驱使着的现代人,去打搅那已经沉睡的灵魂吗?她是等待天数,等待某一天,也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在栽棵树的时候,无意中与他们相逢吗?不得而知。
我感慨地望着这位半人半神般的女人。我想像着当时她被这场变故所震惊时的表情。耶利亚被人类的种种丑行和壮举所震慑了,她张开吃惊的眼睛看着世界,那眼睛开始出现人世的悲凉。她缩回窝棚里,从此从大地上消失了。她开始信守贞操,从不与任何男人来往,宛如中国古典女子们一样。对她来说,马镰刀死了,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也就随之而死了。她没有痛苦,没有欢乐,像一位没有知觉的生物那样活着,尘世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能使她为之所动。
十六有报应吗?
临告别她时,我忽然想起了那条凶悍的狼狗,我希望耶利亚能谈一谈它的最后的结局。我总觉得,这个为马镰刀的形象做补充的动物,一定应当有它自己的结局的。果然,耶利亚说话了。她说,狼狗正像它的母亲一样,养好伤回到边防站后,看到人事全非,便加人到狼群中去了。几年以后,在俄罗斯中部,一位沙俄上校军官受到了狼的袭击。上校是在黄昏的时候,从小镇上返回营房的。他的左边是副官,右边是警卫,可是,这只狼径直扑向路中间的他,两只利爪搭在他的肩膀上,黄瓜嘴咬断了他的脖子。这件事,曾经引起了长时间的喧哗,人们说,这狼一定在此之前,与这位上校有着某种深仇大恨。耶利亚问我,这件事有可能吗?我怎么说呢?我怀疑这是她一个人在地窝子里苦思冥想的产物,或者是草原上人们的一种复仇的渴望。是的,人类在邪恶面前无能为力的时候,往往将目光转向人类以外的自然界,在那里寻求公正和报应。这就是人类至今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失望的原因所在。
我说,这是真的。我愿耶利亚相信这是真的,也愿意自己相信这是真的,也愿意亲爱的读者和我一样的相信。
按照耶利亚的指引,我回到了边防线上。我让我的目光越过界河,久久地停留在那座金碧辉煌的无头烈士纪念碑上。和这边边防站一样,那边边防站也有一批新兵进站了。我看见一位身穿马裤,光着脑袋的军官模样的人,正站在纪念碑的台阶上,向簇拥着的新兵讲着什么。新兵们个个情绪激动,如果有一架五十倍望远镜的话,我一定能看见他们那挂在腮边的泪花。我有许多感慨,但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的野苹果,一年比一年长得壮实。现在正是春天,它那伞状的枝干上,开满了红色、黄色、白色等美丽的小花,漠风吹来,洒下阵阵花雨。
我就要向它告别了。我的五年的军旅生活就要结束了,我将要离开马镰刀、道伯雷尼亚、耶利亚以及白房子边防站,重返我那富饶的内地故乡了。落日将它凄凉的余晖照在这块中亚细亚荒原上。我摘下帽子,向这块土地告别,向与这块土地毗邻的那块土地告别。当帽子在天空划着一个又一个圆圈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地球是圆的,圆圆的地球是没有死角的,国界线使地球出现了许多的死角。这是人类的一个错误。我还想,当有一天国家消失,国界线的概念已不为人所知时,那时,一位读者偶尔从尘封的书架上,读到这个故事时,他从上边看到的,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故事和一个复仇的故事,或者换言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在白房子
酒神精神万岁
在离开白房子的这些年月中,远方天宇下那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曾经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清醒的白日和混沌的夜梦中。
在清醒的白日,每当关节炎来骚扰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它。临离开白房子时,医生说,这关节炎一到内地,它就会不治自愈的。但是,医生的话显然没有说对,关节炎并没有离开我而远去,或者在初冬,或者在春寒,或者在阴天雨天,它便会来骚扰我,那时,我的两只膝盖里像有几千只小虫子在擞。
提醒我的还有那件皮大衣,以及皮大衣上的苍耳。“我耽搁了它多少次开花与结果呀!”捧着皮大衣的苍耳,我常常作如是之想。
当然还有我的牙齿。我的大门牙在一次掉马中摔断了。摔断的大门牙大约如今正在草原的某一处闪光。每逢吃饭的时候,当我艰难地咀嚼时,我就想起那遥远的白房子。
当然还有我那忧郁的北方情绪。我曾经在文章中这样说:“谁的一生,如果到过北方,并且有幸与一匹马为伴,那么,自此以后,不论他居家那里,工作如何,他的身体停止颠簸了,而他的思想,仍然还像在马背上一样,颠簸不停!”是的,我无法不停止颠簸,我无法将自己混同于别人,我无法轻松地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我的脸上永远地带着上帝的弃儿的表情,我是一个天外来客。
多少个白日,当红日缓慢地沉落在那遥远的西地平线上的时候,热泪涟涟的我,会站在城市的阳台上,向西北了望,向天宇下那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了望。
而在沉沉的夜里,在梦境中,我曾多少次走近白房子呀!
马镰刀忧郁地微笑着,他那高仓健式的脸上挂满冷峻之色。他骑着一匹黑色的大走马,马的蹄铁在沙砾里溅起阵阵火星。一杆土枪,横担在他的胸前,而那只白房子的狼狗,则蹲在马的屁股上,两只前爪搭在马镰刀的肩膀上。天气真热,狗呼哧着,向外吐出粉红色的舌尖,那舌尖,不停地有口水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遥远的天宇下,戈壁滩的尽头,有一处孤零零的白房子。白房子的顶上,站着一个忧伤的女人。她正在惊天动地地哭着。风把她的红色的连衣裙吹起来,缠在她纤细的腰上。她惊天动地地哭着,拼命地撕着自己的胸膛,那么悲伤,好像全世界的苦难都装在她小小的胸膛里似的。
还有道伯雷尼亚,那与俄罗斯勇士道伯雷尼亚同名的老军人,他愁苦的脸像一个苦瓜,他的善良的忧郁的农民式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一眨不眨。
他们就是这样走近我或者换言之,我就是这样走近他们,就是这样走近白房子的。
电影《蝴蝶梦》里,有一个满怀惆怅口吻的开头:“昨天夜里,我又回到了曼德利庄园。四周很静,月光照耀着爬满青藤的小路。”
可是对于我来说,每一个“昨天夜里”,都是重返白房子的时光。
是的,前面说了,在清醒的白天和沉沉的夜里,我曾经一千次地重返白房子,我曾经一千次地为自己设计过重返白房子的形式,但是,我却没有料到,自己是以这种方式重返白房子的。
我喝醉了。
醉酒的我,在半为现实半为梦境的状态下,摇晃着身子,迈着罗圈腿走人了白房子。
一切都有定数。也许,这是一个老兵进人白房子的最好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