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冬天,也就是距那次事件整整七十年后,本文作者作为一名普通的边防军士兵,从遥远的内地来到这里服役,而且就在白房子边防站。
这块草原地带不像先前那么荒凉了。五十平方公里的争议地区,
就驻有中国边防军的三个边防站,它们依次是白房子边防站、红柳边防站和大沙山边防站。正规部队以外,还驻有生产建设兵团185团。
这个团除一个武装值班连以外,其余连队都是一手拿枪,一手从事农业生产。连队和边防站成一字形,沿边界摆开。
这个不知镰锄为何物的荒原,正在接受建设者的改良,人们发现,只要能引来水,这块土地是可以生产农作物的。
一块块的条田修建起来了,在这些田地里生长着春小麦、向日葵和铺天盖地、艳丽无比的罂粟花。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引水灌田,她的语音告诉你,她是1965年的那批上海、天津支边青年。
我们在边防站接受了两个月的边防政策教育。我们学习“边防政策二十条”,背会了“不吃亏、不示弱、不主动惹事,不挑起边界事端;有理、有利、有节”的边防政策总原则。我们还肤浅地知道了沙俄侵略中国的历史,懂得了一八八三条约线、苏图线、双方实际控制线这些名词所包含的意义。
我们还在边防站站长的带领下,登上了望台,看到了对面一公里远处,那个和我们所对应的边防站。
那个边防站院子里,有一座纪念碑式的尖顶袖珍建筑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问站长这是什么。
站长支吾其词,他显然是怕引起我们的精神负担。他说,以后再告诉你们吧。
我们还学习了列宁的教导:爱国主义是千百年来培养起来的对祖国的一种神圣的感情。
最后,我们就上岗了,艰苦的边防生活就开始了。农民妈妈不久会接到我们的第一封信,和一张骑着边防站那匹最老实的老马所拍摄的照片。
年轻的我,怀着建立功勋的渴望,从沼泽地与沙漠的接壤处,挖下一颗野苹果树。我把它栽在院子里,营房的左首,然后到那个利用杠杆作用吊水的水井旁,打下了一桶水。我希望自己能像树一样扎根边防。
一桶水倒下去,马上就渗完了。又一桶倒下去,也没见存住。我一口气为这棵树浇了十几桶水,可是,地下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大口似的,把这些水都吞掉了。
我有些害怕:虽说沙土渗水,但也不能渗得这么快呀!
我叫来了全班的战士。
我们拔掉了这棵树,然后用砍土镘和铁锨,向下挖去。
后来我们挖到了圆木上面。撬掉圆木,才发现这繼。
在地道的顶端,我摸到一堆像西瓜一样的圆圆的东西。
抱起一颗,拿到亮处一看,是齡髅。
一共从地道里挖出十几颗白生生的骷髅。
边防站立即用无线电向上级做了汇报。
司令部一班人马,连同医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边防站。
他们仔细地研究了这些人头骨,认定他们是沙俄士兵的。
在和上级通了长时间的电话以后,他们指示,仍然将这些骷髅埋进地道里,并且将地道堵死。关于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没有必要再为那些人头又进行一次次无休止的会晤了。
而我,依旧将那棵野苹果树栽在那里。
在全站军人大会上,分区的那个作战参谋,绘声绘色地为我们讲述了这块争议地区的由来,讲述了马镰刀的故事。从他的故事中,我们知道了,马镰刀潜人边防站后,召集旧部;深夜越过界河,用马刀割掉道伯雷尼亚以下十九颗人头。
关于马镰刀的最后结局,这位作战参谋说,有理由相信,他将十九颗人头扔进地道里,填死地道口后,便带领他的曾经做过强盗的士兵们,流窜到别的地方去了。至于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说,很可能是在中国与印度、巴基斯坦接壤的边境地区从事走私活动,当然按年龄推算,马镰刀早已死了,但是那个组织还存在着。
我自以为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全部,其实我错了。五年以后,当我就要离开边防站的时候,在一次执勤中间,我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女人。从她那里,我知道了这个故事的真实的结局。
女巫
人们一直传说着,荒原地带居住着一个神秘的女人,她不住帐篷,不住毡房,而是住在和地面一样平的地窝子里。和她无缘的人就是乘马踏过她的窝棚顶,也不会遇到她;和她有缘的人,经常会在暴风雪的夜晚,或者迷路的途中,得到她的帮助。谁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纪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有些怕她,尽管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人。有些好奇心强的人,想调查一下她生活的来源靠什么,结果发现,每年的冬天,常常有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乘着爬犁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为她带来一年的食品、盐巴、茶叶,还有一些药片。
临离开部队的前夕,一想到就要和这块土地告别了,和马镰刀的故事告别了,和我的那匹伊犁马告别了,心里实有几分不舍。在一个星期天,我请了假,跨上自己的坐骑,来到了空旷的草原上。后来我迷路了。我生怕自己不慎而越界,铸成大错。正在万分着急的时候,我想起牧人们的说法:迷路之后,你就放松缰绳,马儿会自己找路的。
马儿带着我向一块陌生的地方走去,最后,停在了一座窝棚的旁边。一位女主人坐在窝棚外边洗衣服,就着木盆,怀里抱一块石头--那是用动物内脏做的类似肥皂的东西。
她没有丝毫惊奇的意思,好像早就料到我要来了。她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请我进屋。
倒是我美美地吃了一惊,甚至比在地道里抱着那些骷髅时更吃惊,我明白自己遇见传说中的那个女巫式的人物了。
不知是她首先告诉我的,还是我自己首先猜到的,总之,当第一杯奶茶落肚后,我就知道她其实是许多年前那令草原上的人们为之倾倒的耶利亚了。
也许是她自己说的,是我的诚实的面貌取得了她的信任,是她急于要把那个故事的结局告诉世人。
她依然那么年轻,漫长的岁月没有给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她的满头黑发现在完完全全变白了,白得如同北欧人那种天生的银发。
关于她的那些淫荡的故事,现在还在草原上广为流传着,阿肯们把她编进歌里去,训诫后人。夫妻们在同房前,将她的故事作为培养他们情欲的作料。
我好奇地打量着她,甚至有些神不守舍。当我盯住她那双初看乌黑,细看是暗蓝色的、宛如深潭一般的眼睛时,我只能够对自己说,我看见的是一个圣女。
重返白房子
马镰刀伏在马鞍上,沿着额尔齐斯河艰难地走着。他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夹住马鞍。那天晚上与狼恶斗时,流了许多汗水,衣服上又溉了许多狼血,现在这些都冻成冰碴子了,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活像穿了一身硬铠甲。
暴风雪停了呜呜的西北风在猛烈地撕裂着低垂的浓云。整个额尔齐斯河河谷响起一阵歌唱般的喧嚣。
有一条近路他是知道的,却不敢去走。雪落了足有整整一米厚,风把高处的积雪卷到低洼的地方,形成一个个雪的陷阱,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马掉进去,再也出不来了。所以,他只能顺着河,绕着圈子。
马镰刀完全地变样了,只几天工夫,生活便把这位血气方刚的男人,折磨得皮包骨头了。脸上被狼抓下的爪印,现在已经结痂,时不时地向外渗着血水。干裂的嘴唇上,长短不齐地长满胡茬。他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暗淡无光,平时的矜持和自信,现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一条巨大的狗鱼,在蔚蓝色的冰层下面,自由自在地游动。这是一条母鱼。肚子鼓鼓的,眼神里刻满了一个鱼类母亲的忧郁之色。它秋天在北冰洋受精之后,便溯鄂毕河而上了,从鄂毕河来到额尔齐斯河。明年春天,春潮泛滥,冰雪消融的时候,它将在一条河汊产卵,然后驾着春潮重返北冰洋。
这些鱼儿多么幸福呀,它们没有祖国,可以在地球上任何一处水域里自由自在地游荡,而不必有越境之虞3它们不为任何人承担信义,也不知什么叫廉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它们也不会有叛卖、阴谋、背信弃义的举动。
那个条子的事给了马镰刀致命的一击。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貌似凶恶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的充满人类之爱的心,可惜这颗心被无耻地利用了。这些天,他的眼前时不时地浮现出道伯雷尼並的那张假惺惺的脸,和那把翘起的时时伸到人面前的山羊胡子。他觉得那胡子仿佛一把雪亮的上首,紧紧地插在他的滴血的心脏上,一走动就疼痛。
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呀!
他紧紧伏在马鞍上,伸出双手搂住马的脖子,靠马的体温取暖。
“我是不会放过道伯雷尼亚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刻,他的暗淡无光的眼睛明亮起来,射出两道阴森可怕的野狼般的目光。这目光因为疲惫不堪而显得愈加浄狩。
“当他干着叛卖的阴谋的时候,他忘记了,他的冤家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草原王!”马镰刀自言自语地说。
终于,马镰刀望见了白房子边防站屋顶上那个被烟熏黑了的烟囱。他还看见,耶利亚像失掉魂儿一样站在房顶上,向他来的这个方向眺望,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卷起来,缠在身上,在天与地之间摇曳。
了望台上的那面国旗,正在缓缓地降了下来。整个边防站哭声一片。不光是人类,动物也意3、到要发生什么变故了。马儿在马厩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蹄子把冻得发硬的土地刨成了小坑。羊群不在草垛子旁边吃草,却在头羊的带领下,成一路队形,从边防站的院子里穿过去。由于清理库房,老鼠也被惊动了,一只老鼠吱吱叫着,在院子里的雪地上乱窜,一会儿就直挺挺地冻死了。
边防站要后撤一公里,离开这块争议地区。新的站址将建在哈拉苏自然沟以外。
这天夜里,马镰刀带着包括他在内的二十名中国士兵,倒提马刀,越过了边境。
复仇的火焰
道伯雷尼亚莫名其妙地高升了,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看到那只邮差送来的公文袋后,他在心里说,退伍通知下来了,马上就要见到在远方热切地期盼着他的妻子了。从此,他们将在莫斯科的小屋檐下,凭他的退休金,过一个平平常常的安逸的晚年。
打开火漆封着的公文袋,他惊呆了:这是一项升迁命令。他被任命到他的上级部门--那个要塞军区担任督察员。这种职务通常是给那些有着特殊的功勋,或者和上级某要人有特殊关系的退役军官设置的,是一个既体面又有实惠的闲职。
“乌拉!我们的体察一切的、至高无上的沙皇陛下!”这位沙俄老兵滴下了几滴浑浊的泪。
可是,当静下来冷静地一想,他又觉得这事有些溪晓了。
他想起了他的战友们的一个个悲惨的老年。
《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这支歌,真实地表现了这些出身低微的沙俄低级军官的悲惨的命运。
这歌儿自那天胡杨树下的一场邂逅后,一直时时萦回在他的耳边,搅乱他的日渐衰老的心。近些天来他老是神魂不定,感到似有一场变故将要发生。
道伯雷尼亚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那张马镰刀即兴写下的条子,他本该在举步跨过界河的时候,交还给他。可是那天晚上大家都太激动了,两人都忘掉了这件事。
第二天他记起这张条子的时候,已经找不着它了。他记得他是顺手装在莫合烟口袋里的。
莫合烟口袋被好几个士兵动过了。道伯雷尼亚的烟荷包是大家的烟荷包,谁的手都往进塞。他的烟从商店里买回来以后,还要用酒熏一熏,再加上一点点烟土,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问遍了拿他烟荷包的人,大家都承认用过他的烟,和那裁成细条的卷烟纸,但是,没有见到那张纸条。
“也许,是谁用它卷烟抽了!”道伯雷尼亚宽慰自己说,“但愿不出事才好!”
他的一生都有小人伴随着,他吃够了这些人的亏。
他担心这件事将对他的退职和以后的生活产生影响,然而,现在命令宣布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应当庆幸的事情。
一位沙俄老兵在边界度过了他的一生,没有和棺材板结婚,这本身就够了,一切奢望都不该再有了。
不过他仍然没有排除自己那种不祥的预感。
对面--中国边防军的活动规律出现了一些变化,他们巡逻的次数减少了,巡逻的路线也有了一些变化。而最令他不安的是,那只经常在界河左右出没的狼狗消失了。狼狗消失是一种现象,如果狼狗没死,而是出走了的话,这意味着狼狗的主人--马镰刀也不在边防站了。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爬在了望台上,用望远镜瞄准对面的院子,观察了许多天。
他自己的边防站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位士官生被指定为临时负责人。很明显,等新兵开春一到,道伯雷尼亚和三分之一的老兵一走,他就接任站长了。
“那只母狗便会成为站上的女皇了!”道伯雷尼亚无可奈何地望着,眼睛里露出一种俄罗斯式的优郁。
他总觉得寧位花花公子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一个肚子里藏不住隔宿屁的人,要想独自占有一个秘密是很难的,这秘密会在他肚子里,烧得他日夜难受。
这天夜里,暴风雪在吼叫了整整一个星期后,突然停了。荒原显得异样的安详,位于界河西侧的这座小小的边防站,孤零零地陷人一片雪海之中。
夜已经很深了,道伯雷尼亚查哨回来,正准备休息。今年的雪大,明年会有很多的蚊子的,到那时自己虽然不在边防站受罪,但是,留下的弟兄,还有新来的弟兄,可是要受苦了。
他突然听见狗沙哑地叫了一声,仔细一听,又没有动静了。
他犯了疑心,轻轻地从墙上取下了刀。
二十个士兵打成一个通铺,顺着墙排成一溜。现在,有两个铺位是空的,一个士兵站哨去了,一个士兵,也就是士官生,趁风雪刚停,到远远的兵站运蔬菜去了。道伯雷尼亚本该是睡在站长室的,可是,冬天来了时,他就搬进通铺了,一则是近些天每夜常常做些恶梦,他心里有几分胆怯;一则是快要离开边防站了,他想和士兵们多呆一阵。
正当道伯雷尼亚见没了动静,想将马刀重新挂到墙上的时候,突然一声响动,大门被一脚踢开,随着一股寒气,闯进一个蒙面大汉来。
道伯雷尼亚一惊!大喝一声,举刀迎了上去,将那蒙面人逼到门口。
“快起床!”道伯雷尼亚喊了一声。
士兵们糊里糊涂地爬起来,乱作一团,衣服、鞋子也顾不着穿,便握起马刀,溜到了床边。
那蒙面大汉力大,挺起马刀步步逼来,道伯雷尼亚只有防守之力,没有进攻之力。
这当儿窗子被砸得粉碎,蒙面人一个接一个跳将进来,屋子里乱作一团。
蒙面汉欺道伯雷尼亚年老,马刀左一下右一下直向他面门上砍。
一刀砍来,道伯雷尼亚举刀一迎,那刀却顺势滑下,只听“嚓”的一声,他的小腹被划了一刀子,肠子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