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悲哀的日子。马镰刀被五花大绑,捆在马上,离开了边防站。他心爱的狼狗,几次蹿到马背上,都被那位面目凶恶的差官,用鞭子毫不怜惜地打下马来。边防站全体官兵,踩着陷人大腿的积雪,把马镰刀送了一程又一程。耶利亚用手扶着马镫,随着马缓缓而行。她被这件事情弄糊涂了,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
“今年的雪大,明年的蚊子会很多的,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马镰刀皱着眉头说。他对官兵们的过于感情外露,有些看不惯。他认为不管怎么样,他还会回来的,当然不会再当站长了。他将前往伊犁总兵府,解释事情的整个经过。他还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后果。
他用仇恨的目光眺望着边境线外边的那座边防站,一群沙俄士兵正在积雪的院子里踢足球,雪原上传来阵阵愉快的尖叫声。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他的总是眯起的、不敢正视人的眼睛,他的让人怜悯的一大把年纪,他吮吸酸奶子时的那种贪婪的神情,他的感恩戴德的语言。
马镰刀在这一刻,对人类--这个站起身子用两只脚走路,从而腾出两只手,干着各种各样的坏事的高级动物,深深地失望了。他感到好像有一把尖刀,向他那行侠仗义的胸膛捅来。
他们在荒原上走了十天,才走到伊犁总兵府。这十天马镰刀有许多次可以逃跑的机会,他都没有跑,他想向上属解释一下。
没有必要解释了,上属早就对这位当年的“草原王”心怀戒心了,正好趁这个机会除掉他。即使,话又说回来,上属想保护他,也是没用的,盖着朱红大印的命令,早就通过驿站,层层送了下来。
马镰刀听到这个事情所产生的后果时,他吓呆了。他双膝跪倒,号啕大哭。
“我有罪呀!我有罪呀!”这位壮汉撕着自己的胸膛,痛心疾首地呐喊。
他主动请求以死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就在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大雪满天,朔风怒吼,马镰刀挣脱手铐,越狱出逃。
伊犁总兵府向各地发了通缉令。
马镰刀在暴风雪中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天,因为在暴风雪中,是很难分辨出白天和黑夜的。风像刀一样地划过他的脸,沉甸甸的雪团打得他直不起腰。他的大衣,不知怎么搞的,被风给剥走了,只要一剥走,就不可能再找回来了。风能一直把它吹到天上去,大衣斜斜歪歪地,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兀鹰。风又能把它吹得在地上滚着走,像吹动一卷沙蓬。
马镰刀强迫自己无休止地走下去。现在的走法,已经没有任何目的性了,只是为了不被冻僵。在草原上,冻死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一边走,一边用耳朵着,这时候,如果能碰上毡房,他就活命了。
他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叫声,开始,他以为这是风的尖叫,后来把帽子卸下来,细细地听。
这是婴儿的叫声,其间还有母亲的温柔的抚爱声。
他大喜过望,连想也没有想,就向那声响的地方奔去。
他听见了有别于风雪的另外的声音。
他看见了两扇小小的窗户,窗户透出淡淡的蓝光。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
他看见那亮光动了起来,向他移了过来。
他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绷紧到了极点。
“狼!”他大喊一声。
他拿出马刀,一个箭步冲过去,手起刀落,狼的半个脑袋被砍下来了。
他蹲下来,把狼抱在怀里,暖了暖自己冻僵的身子。他突然发现,狼的腿上带着一个夹子。这就是说,附近有牧人,狼是中了牧人的夹子,不能行走,才在冰天雪地里呼喊的。
他已经凭多年的经验,意识到暴风雪快要过去了。他准备在这里搂着狼,呆到天亮。可是,现在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明白自己依然处在危险中。单独的狼在这样的夜晚是不会出来行动的,它们会抱着自己的母狼在家里安睡。这肯定是一群跋涉中的狼群中的一员,它的叫声就是在呼唤同伴:它遇难了。它等待同伴折回头来,咬断它的被夹子夹住、而夹子又紧紧地嵌进肉里的那个腿,然后跟上队伍前进。
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后,马镰刀用马刀割开狼半截脑袋上的皮,抓在手中,用一只脚踏住狼头,然后死劲一拽,只听“嚓嚓”两声,一个整张的狼皮就留在他手中了。前后八分钟,正是平日剥一只羊的速度。
马镰刀把狼皮反披在身上,提着马刀,准备赶路。
已经晚了,他看见眼前这片雪地上,布满了绿莹莹、阴森森的星星一般的眼睛。狼群迅速地移动着,将他围在中间。
“足足有二百只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只狼凶恶地冲了过来,嘴巴直取他的颈部。马镰刀一刀砍去,狼从他的腋下溜走了。片刻,第二只狼又冲了过来,马镰刀一刀落下,又空了。看来,狼并不急于取得胜利,它们只是想先消耗他的体力。
由于他无暇顾及,所以包围圈越缩越小了。
“不能这样!”马镰刀暗暗提醒自己。他瞅了个机会,躲过扑上来的狼,跨前两步,把一个正在旁边观战的狼一刀劈死。狼血溅了他一手一脸。
别的狼也被这一刀吓坏了,一下子后缩了十几丈。
狼群中又酝酿了一阵。接着,它们采用了一种新战术。成百条狼组成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圆圈,围着马镰刀转起来。
圆圈就这样越缩越小,它们欺马镰刀是孤身一人,顾了身前顾不了身后。
马镰刀也想到自己形单影只。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那条心爱的狼狗,有它在身边就好了。狼狗曾经有孤身一个与狼群搏斗的经历。它看见狼多,无法顾及身前身后,便躲在边防站那个三角形屏障的墙角。这样,三面都是屏障,敌人只能从一面进攻了。现在,马镰刀也多么想找一个墙角呀!可是,这是在荒原上他没有一步退路了,于是打起精神,像个疯子一样钻进狼群,挥起马刀乱砍,刀法也已经乱了。到后来,地上已经有八条狼的尸骸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那头指挥这场恶战的母狼。这是一头罕见的白狼,一条后腿瘸着。它已经很老很老了,狐狸越老越红,狼越老越白。此刻,这只老狼像个老谋深算的女巫一样,正满怀信心地看着这场战斗接近尾声。届时,它将得到一顿美餐。
马镰刀一声怒吼,跃前一步,挥刀向白狼砍去,不料脚下一虚,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马刀也飞了出去。
群狼一声欢呼,都把嘴巴伸了上来。
就在这时候,雪原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一个黑影,闪电般自远处飞奔而来,狼群被这意外的来客惊呆了,就连母狼也甚感异样。
边防站的那条狼狗其实一直跟在它的主人后边。只是到了伊犁之后,土肥水美,那里许多母狗对这位体形健美、精力旺盛的荒原来客表示了好感,而它也就整天沉湎于寻乐之中,等到想起它的主人的时候,主人已经越狱逃跑,它循着气味,步步追赶,一直赶到现在。
马镰刀艰难地用手指了指那条母狼,便浑然不知人事了。
狼狗明白了他的意思,只一跃,便跃到母狼跟前。母狼丝毫准备也没有,被狼狗致命地咬住了脖子。母狼的几个保镖在狼狗身上乱撕乱咬,可是狼狗毫不松口。
当狼狗松开口以后,我们看见,白母狼的脖子已经完全断了。
头狼死了,狼群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它们将这一人一狗围定,不再进攻了,但是丝毫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
狼狗遍体鱗伤,它蹲在主人身边,不时用舌头舔一下嘴角。
天,放晴了,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雪原的早晨。一位青年牧人来拣他的夹子的时候,被这场面吓坏了。他将自己放牧的牛群、马群、路蛇群全部赶过去,冲散了这支狼群,救出了马镰刀和他的狼狗。
减员的狼群将同伴的尸首撕成碎片吃掉以后,又开始它们的迁徙了,它们在迁徙中又去产生它们尊敬的老狼。当然,这是与我们人类无关的事情。
这位青年牧人说他听见了晚上的厮杀声,但他没有敢开门。他为此表示歉意。
青年牧人用最丰盛的食品招待他,并且在他离走时,将自己骑的那匹打有铁掌的伊犁马送给他。
尽管好客是草原人的美德但是,这种概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而且,他没有问马镰刀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而且,他没有按照通常的惯例,将他的妻子介绍给客人。
马镰刀将受伤的狼狗留在青年牧人的家里养伤,他自己则骑上骏马,踏上了路程。突然,他想起了这位牧人是谁。他转过马头,滚鞍下马,跪倒在地。
“卸下你的帽子吧,求您!”
牧人卸下他的帽子。
正是耶利亚原来的丈夫。
“骑上我的马,赶快走吧,防止我又翻心了,来杀你。你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草原,大家都明白你越狱的目的是什么。去吧,亲爱的朋友,从这里一直向西北,越过黑山头,就是布尔津。你沿着布尔津河一直走,走到布尔津河与额尔齐斯河交汇处,再沿额尔齐斯河往下走,一连走八个白天和晚上,你就到白房子边防站了。”
马镰刀再一次深深地跪倒,要他原谅那不愉快的往事。
“我早就已经原谅了。我现在有妻子和孩子,我们生活得很幸福。耶利亚这样的女人不是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男人所能留住的,她是为那些草原上的英雄而生的!快起来吧,朋友。问候耶利亚好,她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你要好好地保护她。草原上流行一句格言,格言是这样说的:永远不要欺侮无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