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伯河上蔓延过来的雾气越来越浓,吉基别墅的花园、喷泉和大理石墙笼罩在朦胧夜色之中。火炬的光焰在同十一月的阴暗搏斗,远处传来赶骡人和搬运工们嘶哑的叫喊声。
教皇利奥十世将由若干枢机主教陪同,从梵蒂冈来到这里。一些枢机主教同教皇一道启程,另一些从自己的府邸赶到圣天使城堡附近去会合,还有一些则单独到这儿来。除了教皇之外,有12名枢机主教接受了参加吉基别墅落成典礼的邀请。
主人很迷信,可是迷信的方式很奇特。“13”这个世人认为不吉利的数字不仅没有吓倒他,反而同他生活中的许多成就相联系。因此,他将别墅落成庆典专门定在11月13日这一天。不知是深信他福星高照,还是出于对他苦心的体谅,教皇也乐于在这个日子来为他的别墅祝福。
当然,吉基并没有向包括教皇在内的所有人透露这一天就是他的生日,也从未对人张扬他的故乡锡耶拿授予他“杰出人物”的称号,而土耳其苏丹则赐给他“基督教世界大富豪”的美誉。
主人回身走进宽敞的回廊。他发现,由于烛光不够亮,回廊顶上的画图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一些地方更因烛光闪烁不定,显得很难看。
他立即将管家叫来,吩咐多加灯盏,点上火炬,务必要使别墅内外灯火辉煌,如同白昼。
离贵宾到来还有将近半个小时。吉基沿着后面的楼梯爬到早已移往顶层的拉斐尔工作室去,检查一切是否准备就绪。
他在去敲拉斐尔的房门之前,不由想到,他同这位乌尔比诺来的绘画大师还有许多尚待了结的问题。当代画家中未必有谁能将伽拉忒亚的故事画得更美妙,可是这位画家却未免太过耽于幻想,脱离现实。对于他来说,既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绘画法度,也不存在不可变更的期限。别墅的壁画绘制工作,他已经拖了许多年。当然,这并不是由于他懒惰。恰恰相反,是由于他过于勤奋,过于认真:他在美化吉基别墅的同时,还要继续在梵蒂冈内殿工作,还要处理各种各样与文物保护有关的麻烦事,还要照管圣彼得大教堂的工程——这些才是他的主要任务!除此之外,他还在家里创作他最喜欢的作品,以及他虽然不那么喜欢,但又碍不过面子,不得不为朋友和熟人完成他们所订购的画。
为了让拉斐尔及早完成别墅的壁画,吉基可谓煞费苦心。他知道这位大师的脾气,直接催促不仅不会推动工作的进展,还有可能把大师弄恼,一连几天停下不干。增加报酬也不管用。如今拉斐尔已不是到佛罗伦萨谋生的那个外乡画师:只要给钱,什么画都愿意给你画,决不超过谈好的期限一天。现在他只在高兴的时候才画,在有灵感的时候才画!如何才能令他高兴呢?吉基送给了他一只精美的银杯,一件古代的手工艺术珍品。拉斐尔高兴地收下了,不住地表示感谢。可是他的助手们却说:“大师只要画笔一挥,就比十只这样的破杯子值钱!”为了不让这些助手帮倒忙,吉基不得不对他们装笑脸,经常给他们小钱花。
拉斐尔一向注重仪表,只是最近因为日夜加班加点,胡子也没顾上刮,显得苍老了许多。直到这天早上吉基提醒他,他才让理发师来给自己理发修面。众所周知,教皇利奥不知是天生胡须稀少,还是他不喜欢大胡子,他从不蓄须,也不准梵蒂冈的其他神职人员蓄须,虽然他的圣谕中并未对此提出明确要求,而仅仅是说:“依照传统,威尼斯的枢机主教可以蓄须。”威尼斯人之所以享有这个特权,是由于这个城邦从来不服从梵蒂冈的管辖。前任教皇虽凭借武力将其占领,但当地的贵族、富豪乃至于平民,随时都有反叛的可能。利奥教皇想以此特殊恩典让枢机主教帮助他安抚这多事之邦,而不是火上加油。
乖巧的吉基虽说是银行家、商人,而不是僧侣,他为了表示效忠新教皇,忍痛割去了前两任教皇时代一直蓄着的美须。
他不仅在胡须问题上迎合教皇的喜好,在婚姻上也接受了教皇的要求,决定娶出身破落贵族的女子法兰切斯卡为妻。
吉基是一个一天也离不开女人的人,伊姆别利娅死后不久,他即开始与法兰切斯卡姘居。法兰切斯卡虽说长得不如伊姆别利娅漂亮,但是举止庄重,具有大家风范,除了吉基之外,不同任何男人来往。更重要的是,她为吉基生了几个儿子,彻底解除了他的无后之忧。为了报答圣上的恩典,他让一个儿子拜教皇为义父。虽然严格说起来,这孩子仍然属于私生子,教皇还是高高兴兴地认了这个义子,从此以后不再担心经费不足了。他今天破例前来为吉基的私人别墅祝福,而且还带领现在梵蒂冈的全部枢机主教一起来,充分显示了他决不鄙视金钱的超然态度。
吉基敲了敲拉斐尔的门。门开处,一股寒气向他袭来。由于屋里到处放着素描、草图、画布和颜料等易燃之物,拉斐尔不准生火。
由于长期相处惯了,吉基和拉斐尔之间免去许多客套。他进屋来时没有同拉斐尔打招呼,以免分散后者的注意力。拉斐尔也没有站起身来欢迎他,继续专注地欣赏一件艺术品。
屋里虽然又点蜡烛,又亮壁灯,依然显得十分昏暗。在乱放在地上的草图中,吉基注意到了一个半跪女子的画像:她的侧影同伊姆别利娅一模一样。他不知道,这并不是为他的别墅壁画所准备的草图,而是为教皇的弟弟朱里奥枢机主教预订的《基督显圣容》圣堂画所挑选的画稿。
自从伊姆别利娅死后,吉基每年8月15日都要到泽里亚小圣格列高利教堂去为她做弥撒,每次都要颂念刻在大理石上的碑铭:“伊姆别利娅在此处安息,她是与她的名字相称的罗马艺妓,她的美色举世无双。”
伊姆别利娅这名字是谁取的呢?难道她从小就懂得自己的名字含有“女皇”的意思吗?
伊姆别利娅的肉身早已腐烂,可是她在草图上却是永远年轻,风姿绰约。吉基举起蜡烛,凑近去看。烛光驱走了映在女人脸上的斑斑点点的影子。她的发髻形若皇冠,浓密而又沉重,形体只勾画出基本轮廓。
她屈着一条腿,宽大的衣衫自然下坠,露出了她的左肩……
不久之后,吉基又在屋角里发现一小张草图。这上面的人全都一丝不挂,其中的一个女人显然还未画出面孔,但从其体型,吉基一眼就认出是伊姆别利娅。只不过画中人显得比较结实、健壮,不像伊姆别利娅那样婀娜多姿。
“拉斐尔画成这个样子,”吉基寻思,“是因为他从未见过伊姆别利娅的裸体,还是故意如此处理,以掩盖他欣赏和描绘她裸体的事实呢?
他是什么时候给她画裸体像的呢?是在什么地方?当时是否还有其他人,比如说侍女或者拉斐尔的助手在场?”
此时,又有一幅素描映入吉基的眼帘。这是一幅用银销钉勾画的侧影,伊姆别利娅的侧影……
报告教皇御驾到来的号声越吹越近。“谁也不知道这一切全是为了纪念伊姆别利娅。”吉基在心中默念。“无论是教皇,还是可怜的法兰切斯卡!”
朱里教皇在世之日,吉基一点儿也不害怕他。这位教皇频频发动战争,流放官吏,摧毁城堡,从意大利的土地上随意抹去了许多城邦和公园。他对待吉基的态度与对待城邦元老和佣兵队长们不同。他知道金钱的作用和势力。不过,他从不为自己的私利或狂热的激情乱花一分钱。
安德烈亚·纳瓦格罗和吉斯蒂诺·皮萨诺肖像一切与金钱有关之事他都要放在良心的天平上称量,时时刻刻都注意维护自己的名誉和教廷的声誉。为了奖赏吉基对于梵蒂冈的财政支持,教皇还特许吉基使用他的姓氏罗维勒及其纹章。
至于当今教皇利奥,则要难于侍候一些。此人是贪得无厌的美第奇家族的嫡系后代,是专横残暴和世俗欲望的囚徒。他喜爱美丽的猎场,渴望稀罕的宝石;看见古希腊的文物和手稿时会激动得全身发抖,巴不得马上据为己有。不过,他的任何兴趣都不持久,当他玩厌了珍宝之后,不管它们多么贵重,都会凭着一时心血来潮赏给某个侍从,而这些侍从说不定哪天也会突然从受宠变成遭厌。
不过,利奥最令人害怕也最折磨他自己的是那种无尽无了的疑心病。他对下属们的任何心态变化都会产生敏锐的反应。他肥厚的眼皮经常半睁半闭,可是暗中却密切监视每个人的细小动作和眼神。
令吉基惊诧的是,他曾经效劳过的三个教皇,无论是暴虐的亚历山大、盛气凌人的朱里,还是阴险的利奥,都不像他——拉斐尔这样难于理解。
在许多人的眼里,拉斐尔无非是个画匠,并不特别有教养;从孩提时代就只同线条和色彩打交道,不停地画素描、草图和油画。他没有亚历山大和朱里教皇那种征服别人领土的野心,也不像人文主义学者们那样尽力收藏文物和图书。他对于典雅的拉丁文仅仅一知半解,连最简单的文章也难以读通。
可是,他提笔一画便能创造奇迹,微微一笑便能解除敌视者的武装。
意大利各地的王公贵族争相收买他的助手和徒弟,只求买到他的一幅圣母像或者一张素描,枢机主教们以请得他绘制壁画为荣,连教皇本人当面也要奉承他几句,尽管背后对他不无微词。从未有人听说过拉斐尔折腰求人,从未有人听见他骂过助手,从未有人见到他衣冠不整。他的大门总是向众人开放,任何一个意大利画家遇到困难时都可企望得到他的帮助。
与此同时,吉基也感到拉斐尔身上有某种凛然难犯的特质。这种特质表明他是那种作了几十年准备要去干非凡事业的有心人。或许,他有朝一日会发起狂来,把他所画的所有圣母像撕得粉碎,突然画起魔鬼的像来,而这些魔鬼将把利奥十世的所谓黄金时代闹得天翻地覆……
此时,拉斐尔正在仔细端详一块古代石雕碎片。他像突然发现了吉基一样,激动地说:“这是石匠们在清理喷泉周围的花园时发现的。从铭文看来,这是罗马共和时代的文物。不用说,如同不朽之城的绝大多数珍宝一样,它是属于阁下的。”
然而,吉基对这破石块却不感兴趣:这样的东西在罗马遍地皆是,只配用来打地基和烧石灰。
他更感兴趣的是手上拿的那张浅绿底色的素描,上面勾画的是伊姆别利娅的肖像。
“这是你当时对着她写生的?还是凭记忆画的?”
于是,他们谈起了那个在六年前死去的艺妓……
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号角声越来越近,远处的两队火炬已会合成一条大龙,缓缓向别墅方向移动过来。仆人们按照管家的吩咐点亮了别墅周围悬挂的马灯,由身穿整齐制服的标致少年组成的仪仗队在大门口一字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