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基一言不发地将他手里的素描放在拉斐尔面前的桌子上。大师会意地拿起一枝铅笔,以流利的字体在上面签写了自己的名字,并特意在前面加上了“乌尔比诺人”这几个字。
忽然之间,别墅正面的墙壁被火炬照亮了。有心的人注意到,大门顶上装饰的不是前任教皇朱里的罗维勒家族的族徽,而是当今教皇利奥的美第奇家族的族徽。
“一切都是按照伊姆别利娅的意愿安排的,拉斐尔。”临别时,吉基对拉斐尔说。“今天的晚宴是用来纪念她的。”
拉斐尔不明白,吉基为什么要对他强调这一点。
吉基匆匆走到别墅大门口恭候教皇和各位高级僧侣。待贵宾队伍到来之时,他冒着濛濛细雨,跪在门口的紫红地毯上,向刚从宝舆中走出的教皇表示欢迎。在音乐的伴奏下,身躯臃肿、动作迟缓的教皇走上前来为吉基祝福,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别墅大门。
吉基首先恭请教皇参观敞廊。教皇接过侍从呈上的双层近视眼镜,很快就将注意力集中在海中女神伽拉忒亚的娇躯上。她身材窈窕,长着一头浅黄色的秀发,坐在两只海豚拉的大贝壳里迎风向前移动。她身边围着一群千奇百怪的海怪和美艳无比的海妖,而天上则是几个将爱情之箭搭在弓上的小爱神。
接着,教皇的目光又落在画有《诸神会议》的玻璃拱顶上。一切都是象征,一切都是神话,一切都是游戏。这岂不是在讥刺神王朱庇特的轻浮吗?
这只不过是匆匆一瞥的最初印象。教皇的目光企图捕捉画图的深层涵义。为了看清拱顶上的画图,他一手扶住法冠,扬起头来。他是这一代美第奇家族中惟一精通艺术的人,此刻陶醉于拉斐尔所创造的奇妙境界之中。
在两扇窗户之间的狭窄斗拱中,拉斐尔画了一幅《维纳斯与朱庇特》。爱情女神维纳斯赤身裸体,无比美丽,令人迷醉;而她那头发已经花白但却精力旺盛的父亲却无视乱伦之禁,色迷迷地凝望着她。她的秀发本来挽成髻子,可是被风吹散开一绺,更是增添了她的妩媚。不过,最令教皇着迷的是维纳斯的娇容。这位见多识广的审美专家的目光透过画图看见了活生生的模特儿。
利奥猛然想起,在这之前的某一天,典仪大臣格拉西斯对他说,拉斐尔把他的情妇面包女郎带进了吉基的别墅。那么,壁画上的这个维纳斯,还有伽拉忒亚,还有普绪刻,还有那许许多多姣艳的女妖,岂不都是以面包女郎为模特儿画成的吗?尽管拉斐尔常常抱怨:“在罗马很难找到理想的模特儿。”但是,吉基壁画上的这些美人,裸体的或半裸的,绝不是他想像的产物,而是以有血有肉的模特儿为基础,它们或多或少都反映了面包女郎玛格丽特的特点。
利奥教皇记得,当他还是枢机主教之时,毕比印纳就曾让他看过这幅《维纳斯与朱庇特》的画稿。当时,画上维纳斯神秘而又美艳的面容,它所透露出的媚人情怀,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现在,这副笑眯眯的面孔又从斗拱上俯视着他。不,拉斐尔的这个妖精绝不是凭想像画出来的。
玛格丽特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面包女郎是被硬拖进别墅里来的:一天深夜,她被一乘戒备森严的轿子抬进吉基的别墅,从此被软禁在这里,失去了人身自由。
不久之后,格拉西斯即查明这纯属谣传。因为吉基的花工和守门人亲眼见到,所谓的女俘自由自在地在园中散步,有时还撒娇似的坐在喷泉下的大理石雕贝壳中,让拉斐尔给她画像。
利奥教皇感兴趣的是,面包女郎,即伽拉忒亚和维纳斯的模特儿,此刻是否还藏在这别墅的屋子里?他可以通过画图想像她的娇容,但这与亲眼欣赏佳人,毕竟大不一样。
他现在正面对着维纳斯。画中人使人陶醉的笑容和秀发的轻轻颤动,她身上的每一根优美的线条,似乎都在令教皇焕发青春。
拉斐尔在吉基的别墅里作画同在梵蒂冈内殿作画,心情不大一样。
在梵蒂冈,他时刻都处于紧张状态,时刻都得谨小慎微,惟恐出现某种亵渎宗教或者冒犯权势人物的嫌疑。在那种情况下,他无法驰骋自己的想像和才情,只好强迫自己成为惟命是从的工具。在朱里教皇时代,他被这位反复无常的教皇折磨得几乎发疯。而如今的利奥教皇虽然难于显现怒容,但这比狂吼乱叫还要可怕。按照他的旨意,一切描绘历代利奥教皇的画图,都得以他本人为模特儿;他的所有亲信,都得在壁画上以各种身份占有一席之地,包括那些阿谀奉承和卑鄙无耻之徒。拉斐尔本来痛恨这一类人,如今却要违心地去描绘,甚至于美化他们,其内心痛苦可想而知。
只有在吉基的别墅中,拉斐尔才能摆脱上述压力,才能高兴画什么就画什么,高兴怎么画就怎么画。因为吉基对于绘画的内容并不重视,对其形式和手法更不关心。作为商人,他深知只要是拉斐尔的作品就是一种荣誉,一种奖励,一种身价,一种无可比拟的财富。这笔财富传诸后代,比他的任何财产都可能值钱得多。他存在银行里的钱可能贬值,他的明矾矿可能开尽,他航行在大海上的船队可能覆没,而别墅里的这些壁画,拉斐尔创作的壁画却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增值。即使古罗马的烂石块如今也开始变成宝贝,而拉斐尔的作品却不是什么破砖烂石,而是举世公认的艺术杰作。
利奥此时不免以自己身为教皇而感到遗憾。为了获得这份尊荣,他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失去了世俗的享受,失去了修建私人别墅的可能,因而也就失去了像吉基这样让拉斐尔为自己装饰宫殿的权利。梵蒂冈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即使他是上帝在人世的全权代表,是教皇国的最高首脑。
他忘情地欣赏着吉基别墅里色彩绚丽的壁画,欣赏着壁画中呼之欲出的美女,欣赏着凯旋归来的伽拉忒亚,欣赏着风情万种的维纳斯,欣赏着羞涩地遮掩如花胸乳的普绪刻……他一边欣赏,一边寻思:这一些神话人物哪一个更像面包女郎呢?拉斐尔为什么要把他的情人画在这壁画上呢?这仅仅是为了炫耀她的美色,还是为了使她本人、使他对她的柔情蜜意永垂不朽呢?
对于面包女郎,对于拉斐尔与她的关系,吉基显然最为知情。然而利奥以教皇之尊,毕竟不便于向他打听美人及其与情夫的隐私。他期待着面包女郎出现,虽然明知这不合情理,因为像玛格丽特这种平民女子,即使是教廷画家的情人,是无权拜见至高无上的教皇的。不要说她,连吉基的未婚妻法兰切斯卡也没有这种权利,尽管吉基与她正式结婚的决定是教皇本人促成的。
客人们在欣赏壁画之时,都希望见到画家本人,尤其是那些专门从外国赶来参加这一盛典的枢机主教。他们显然久闻拉斐尔的大名,但对其情况却一无所知。
拉斐尔在最适当的时刻出现了。他容光焕发,显得很年轻,头上一根白发也没有。他走到教皇面前,跪下一条腿,对教皇行吻手礼,大家的目光都注意到,他的嘴唇轻轻地贴在教皇所戴的绿宝石戒指上。教皇祝福他,并且称赞了壁画,当然,这不是讨论伽拉忒亚和维纳斯的时候。
对于主人来说,还有隆重的别墅祝福仪式;而客人急切等待的,则是无比丰盛的晚宴。
枢机主教毕比印纳始终跟在教皇身边,他是名副其实的“教皇的影子”,尽管他的魁伟身材和英俊长相把肥胖而又略显浮肿的教皇衬托得过于丑陋。
毕比印纳此刻在想的是,吉基别墅的壁画有哪些地方不如他浴室里的装饰画。他利用教皇的宠臣和拉斐尔朋友的双重身份,让拉斐尔破例先完成了他豪华浴室里的几幅壁画。而在这之前,拉斐尔还为他绘制了几幅精美的肖像。由于他这些浴室壁画一直秘不示人,难免引出种种流言蜚语。这也难怪,因为单是这些壁画的题目就足以使好管闲事者对毕比印纳的宗教虔诚性表示怀疑:它们是《维纳斯出世》、《维纳斯与阿摩尔》以及《从脚上拔刺的维纳斯》等等。当然,也有人为他辩护:他不是寻常的高级僧侣,而是多才多艺的人文主义者、诗人和戏剧家、音乐家。再说,只要心诚,不要说裸体美女的画像,即使是魔鬼本身也不能动摇其对于上帝的信仰。
现在,当人们看到拉斐尔走上前来问候毕比印纳时,不由想起这画家本来已是毕比印纳公认的未来侄女婿,可是他为什么迟迟不与玛利亚订婚呢?他们什么时候才会结婚呢?要知道拉斐尔此时已是35岁,玛利亚更已成了老姑娘。拉斐尔还在犹豫什么呢?还在等待什么呢?
教皇的弄臣马利亚诺法师有一天见到拉斐尔,一言不发,只是用指头在他头顶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扬长而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众所周知,马利亚诺本来是个理发匠,只是因为给当今教皇理发和割治其来历可疑的脓疱疮有功,受封为教廷特别修士,成为教皇宠爱的弄臣。
他在拉斐尔头上画圈的动作必然含有深意。难道这是暗示教皇将赏给拉斐尔一顶枢机主教法冠?
虽然许多出身名门贵族的枢机主教不屑于与拉斐尔为伍,但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他有希望获得这一荣耀的教职兼官位。且不说前任教皇就有这个意思,就在当今教皇登基以来,拉斐尔的功绩也灿然可观:梵蒂冈第三个内殿的壁画即将完成,圣彼得大教堂的工程进度加快,教皇及其两个侄子的画像业已完成……由此看来,难道拉斐尔是希望在当上枢机主教之后才与马利亚订婚吗?那么,结婚又会拖到何时呢?马利亚已经苦等了五年,还要无限期地等下去吗?……
客人们在餐桌旁各就各位之后,一队仆役端着银盘出现了。桌上摆了几只美丽孔雀模型,如同古罗马皇帝尼禄的豪华宴会一样。典仪大臣格拉西斯用拉丁语一一报告佳肴的名称,不断引起众人的欢呼。吉基将教皇安排在一个特别的位置上,使他随时可以打量每一个在座者的动作和表情。
而吉基本人却没有落座。他恭立在教皇的身后,亲自为其更换杯盘,以示特别的尊重。这使在座的枢机主教们感到分外的满足:吉基虽然腰缠万贯,但毕竟因出身低微而不能同他们相比,即使教皇把自己的姓氏赐给了他!同时,他们也为这暴发户商人将他们同教皇区分得过于清楚而略感不快。吉基是用水晶玻璃杯给教皇斟一般人喝不起的陈年弗拉斯卡蒂葡萄酒,而其他人是用银杯子喝法隆酒。
在餐桌旁品尝美味佳肴的全是男子,而拱顶和壁画上的女性却在不断诱惑他们。在他们醉醺醺的眼睛里,壁画上的美女全都活了起来,似乎在对他们送媚眼,似乎在无声地呼唤他们,维纳斯对毕比印纳,伽拉忒亚对本波。
“死人不会衰老。”教皇一边寻思,一边观看拉斐尔用银销钉绘制的伊姆别利娅速写像。教皇见过这个女人,因而他每天经过梵蒂冈的壁画《帕尔纳斯山》时,总要多看上面的萨福几眼。这艺妓去世时,他还叫毕比印纳去转致他的祝福,虽然他从来不是她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