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起身告辞,对主人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枢机主教让他坐自己的豪华马车回去。此时大雾弥漫,街上不太安全,即使不会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也有可能撞见狂吼乱叫的醉鬼、打架斗殴的恶棍以及纠缠不休的歹徒。可是拉斐尔仍然谢绝了主人的好意。他喜欢晚上独自一人在罗马街头漫步,这对他是一种绝妙的休息。临别前他又说,他将于近日告知,何时将恭候毕比印纳和玛利亚光临。
大画架上放着朱里奥枢机主教订购的那幅《基督显圣容》图。圣上及其两个侄子的肖像还处于着色阶段。而在其旁边闪耀着珍珠光泽的,则是即将画完的《唐拉·维拉塔》,即《披纱巾的少女》肖像。
陪同玛利亚和毕比印纳到波尔戈街区拉斐尔新居来的,是卡斯季里奥涅伯爵。伯爵的肖像不日即将动笔。拉斐尔已为他的绝大部分朋友画过像,画得最成功的,恐怕要数毕比印纳那一幅。
为了欢迎贵客,大门口铺上了红地毯。拉斐尔之所以将接待他们的时间定在午后,是为了让画面上有浓重的阴影。
主人亲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恭候客人。他身穿饰有一圈白领的黑色天鹅绒上衣,显得精神抖擞,一点儿也不像他最近拜访枢机主教家时那种疲惫不堪的样子。
按照礼节,客人们先瞻仰了教皇的肖像。旁边还放着这肖像的一幅草图,是用来试验光效应以及色彩效果的:柔和的反光、教皇侄子身上长袍的皱折,从窗口射进来的太阳的金光。待全部画好后,闪耀的光彩将使整个画幅的表现力大为增强。
画家似乎留住了瞬间:他在肖像中描绘了挨在一起的三个人——坐在桌前的教皇以及几乎和他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的两个枢机主教。圣上是此画的主体,色调和光效应加强和突出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由于阴暗背景的烘托,三个人的形象都很醒目。教皇的银白色丝绸袖口同紫红色的披肩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而其锦缎帕子在阳光照射下格外耀眼。利奥教皇的面部是什么样子呢?凡是记得朱里教皇长相的人都不会不注意到,当今的利奥教皇要年轻得多。然而他再也不像少年时代那样开怀大笑,他凝视远方的目光也充满了忧虑,额头上的皱纹使他显得未老先衰。
画家若不是让他头戴教皇法冠,穿上带皱折的披肩,而是让他戴一顶软帽,那他一定会显得更胖。这画的似乎是一个人文主义者:精心描绘的两只手显然保养得很好,一只手还拿着放大镜……
教皇的两个侄儿站在他的两侧,强烈的光线照亮了他们的面孔,使他们的面部特征显得格外刚强。这两个枢机主教都显然无比冷漠而又自命不凡。
曾多次摆姿势让拉斐尔画像的毕比印纳懂得每根线条的作用。他在猜测利奥教皇草图所蕴涵的深层意义,想像画图最终完成后的样子。
他想,工作室里的这三幅画很可能将同时完成。若真是这样,拉斐尔岂不太累了吗?
毕比印纳久久地凝视着画架上的《基督显圣容》。他一眼就看出画上患癫痫男孩的母亲是以伊姆别利娅为原型的,尽管并非一模一样。他觉得,拉斐尔用回忆和想像共同创造的这个形象融和了神与人的因素。
她充满了对于奇迹的期待,或许还看见了某种奇迹。她虔诚向上帝祷告:“主啊,怜悯我的儿子,他害癫痫时很苦。”
一想到《圣经·马太福音》里的这句话,客人们的愉快心情马上消散了。谁也无法打破《基督显圣容》注入其心中的肃静。大家都默不作声,观看旁边的草图:拉斐尔为使天界达到和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
高踞于天庭的耶稣摆脱了尘世的一切,连衣服都似乎是用光线织成的。
他的眼睛射出非人世的强烈光芒。人们无法忍受如此刺眼的光,惊恐地避到一旁,拜倒在山脚下。
画幅下部的浓重阴影造成了天界和地界的对立,人们的惶恐不安反映了他们内心所受到的巨大震动。母亲在呼唤,她的动作极富表现力。
父亲也似乎在对耶稣说:“我曾经领这孩子去找你的门徒,可是他们未能治好他的病。”这个患癫痫孩子的面孔,拉斐尔是从哪儿寻来的呢?
它是照谁的模样描绘下来的呢?这幅画才开始着色,只有母亲的形象已完全画好,其他还只勾出轮廓。山顶上则用非同寻常的技法画成神秘的阴暗调子,使天庭的柔和光辉成为可见的东西。当画家画完下面一部分,将15个心情激动的人安排停当时,这整幅作品将是什么样子呢?
客人们站在画幅面前,深受感动。这幅画无论是同教皇及其侄子的画像,还是同《披纱巾的少女》,都大不一样。画家在创作这一作品时,常常面颊发红,呼吸加快,太阳穴上血管里的血似乎就要迸射出来。他时而又陷入沉思,因一时找不到最完美的表现方式而深感痛苦。而当他解决了构图或是着色的某个难题时,他又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与平日的郁郁不乐判若两人。他勇敢而又坚毅地同几乎是超越人类能力的难题作斗争,他为此画付出的代价之高是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
“他能达到米开朗琪罗那么高的成就吗?”毕比印纳寻思。他想起了教廷长廊上的许多传闻以及各个大师的拥护者们的争论。拉斐尔有朝一日会赶上米开朗琪罗吗?或者他正在从另一面攀登荣誉的顶峰,并且将伟大者中的伟大者抛在自己的身后?
在这一瞬间里,他们成了与普通观众不一样的人。如今,毕比印纳已不是当年那个忠实地追随美第奇枢机主教的青春少年,也不是意大利诸侯的宫廷诗人和轻薄的作曲家。他现在作为枢机主教,作为当今教皇最宠幸的高级僧侣,作为见多识广的艺术鉴赏家,深刻地意识到了拉斐尔这幅杰作以及拉斐尔本人的价值。大胡子伯爵卡斯季里奥涅,这个教廷礼仪的制定者和法官,这个知识渊博、才思敏捷的学者,呆呆地站立在这幅不可思议的巨作面前,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许只有村姑小姐玛利亚,才捕捉住了最重要的一点:不能按世俗的常规来评价这或许就要同她订婚的大师。
三人都不发一语,伫立在尚未完成的杰作面前。或许可以说这一类话:“如果是我,我会把坐在前面的天使徒移到这儿……”或者:“这个男孩的父亲的脑袋是否画得稍大了一些?”或者:“跪在山脚下这个助祭为什么又画得这样小呢?”……
拉斐尔希望他们发表自己的意见吗?或者,即使他本人也经常站在画前,不由自主地陶醉于它的魅力?
艺术和信仰在这儿结合在一起了:当他看着油画上尚未着色的空白时,内在的视觉已在补充那些尚未出现在画面上的东西,用强大的内心信仰来将形象补足。
很少观赏美术作品的玛利亚对绘画的感受,与毕比印纳和卡斯季里奥涅等行家不一样。她对于技法和细节不感兴趣,对她起作用的或许是整幅画的气氛和情感力量。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不住地用手绢去擦。这难道是一种女人惯玩的小花样,想以此向未婚夫表明她对艺术有着深切的理解和感受吗?玛利亚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时她即使真的有话要说,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的这幅画镇住了她。由于在近处看不全这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画,她怀着一种略带惆怅的幸福感向屋子的另一角走去。这幅伟大作品的创造者难道就是她的未婚夫吗?他说话不多,笑容腼腆,严格遵从尊卑关系,绝口不谈生活琐事。
在客人参观画室的这段时间,在这整整几个钟头里,玛格丽特没有露面。拉斐尔没有提及她,客人们也不便询问。即使是玛利亚,当她面对《披纱巾的少女》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时,也只能把自己的嫉妒心深深地埋藏起来。任何不谨慎的言语和表情都可能使他永远失去这个天才的画家,虽然她对于真正获得他并不抱特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