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马文瑞骑在马上,根本无暇留意老百姓的不安和诧异。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赶路,赶快赶路。环县距离庆阳有一百多里,他得一口气儿赶到那里。他知道,自己早赶到一分钟,也许事态的发展就可能得到控制,事变造成的损失就可能更小一些。他此刻就像当年在陕北得知强世清、白德胜他们缴了高朗亭的枪,担心他们一时糊涂投敌,而奋不顾身星夜追赶的那种心焦如焚的心情一样。几百名自卫军在土匪、坏人的煽动下叛变,这可是太令人痛心了,必须在尚未酿成大祸前赶到,阻止事态恶化。这时候的他,又像当年一样,不顾一切,一马当先地赶往出事的地点。
他顾不得想什么个人的安危了,只知道此刻的每一分钟,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他千百次地警告自己,命令自己,冲上去,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使出一切本领,付出一切努力,制止这场灾难。他根本顾不得想,那些暴乱的人中,有土匪,有兵痞,有旧团丁,还有对共产党怀有刻骨仇恨的血仇分子和旧政权的爪牙。他们反革命的气焰十分嚣张,他们手中有枪,有刀,有种种杀人的凶器。自己只身前去,很可能出现不测。不,这一层马文瑞根本不曾想到。他只是觉得,决不能让红军战士用鲜血和生命解放了的土地,再落到反动派手中!决不能眼看着明亮的天空出现一团乌云遮住阳光!他也想到,自己完全有力量震慑邪恶势力,驱散乌云,消除这从天而降的灾难。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身边,有广大的真心拥护共产党、拥护新生红色政权的陇东的老百姓,这是真正的铜墙铁壁!他也相信参加叛乱的几百名自卫军,多数并不是要推翻共产党领导的政府而拥护国民党卷土重来。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受蒙蔽上当受骗的群众,只要驱散他们心头的迷雾,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总之,他得赶快赶路,赶到环县,赶到出事地点去,十万火急,必须快马加鞭,昼夜兼程。
马文瑞连夜赶到环县,立即听取了县委书记刘昌汉和县长杨玉亭二人的汇报,大致弄清了事件发生的过程,当即表示要亲自到出事现场了解情况,做平息工作。刘昌汉和杨玉亭一听,都说不行。杨玉亭说:“马书记,我们可以去,你坚决不能去。事件并未能有效地得到控制,当地没铲除干净的反动势力和那些乘机闹事的旧团丁、土匪分子、兵痞等,同受蒙蔽的群众混在一起,一时难以分清,情况十分复杂。这些人手里有武器,杀人杀红了眼,万一……”马文瑞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他听了情况汇报,越发意识到,这种情况下,单靠军队镇压不行,得深入到现场,进行说服工作和分化瓦解工作。便态度更加坚决地表示要立即到现场去。县委书记刘昌汉又制止道:“马书记,现场我们已派人去做工作了,你不能去,叛匪手里有枪,随时都可能开枪杀人。”马文瑞有些生气地说:“越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党的领导人越要尽快到现场去,到群众中去,和群众面对面地讲话,才能消除误会。如果我们躲着不露面,由那些坏人妖言惑众,事态发展下去,必将不可收拾。”说罢,连夜赶赴出事现场。
当时,被派往镇压叛乱的军队,已经把几百人围在洪德区的一个村庄中。区乡干部和几个村长被五花大绑着,叛匪头子扬言,只要八路敢朝他们开枪,他们就杀死这些人!就在双方对峙、流血事件将要酿成的千钧一发之际,地委马书记出现在人们面前了。人群中有人认识马文瑞,还有许多人听说过地委马书记是个好人,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出现。“马书记来了!”“马书记来了!”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异的议论声。
有些坏人把黑乎乎的枪口,悄悄对准了这个共产党在陇东最大的“头子”。紧随马书记身后的刘昌汉和杨玉亭二人见状,心屮不禁紧张起来。
他们知道,眼下面对的是一帮乌合之众,其中有些家伙是对共产党和八路军怀有刻骨仇恨的血仇分子,有些是地主恶霸,他们同红色政权不共戴天。这些人中,只要有一个冲动起来,扳动了枪机,后果将不堪设想。两人望着那一双双凶神般的眼睛和黑糊糊的枪口,不由自主地把身体紧紧靠近马书记,以防不测。他们却发现马书记仍然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一直走到人群里去,随后跳上院子中间的磨盘,环视了一下所有的人,那目光是坚定自信、威严而冷峻的,使人觉得其中充满了压倒一切的力量。许多人的头,在他锐利的目光下低垂下去了,也有的人故意将头扭到一边,回避着他那仿佛能看穿每个坏蛋骨髓的目光。骚乱不堪的宅院,顿时鸦雀无声。仿佛几百人的呼吸都停止了,唯有大家互相能体会到的几百颗各怀想法的心脏忐忑不安地跳动着。马文瑞很能沉得住气,他高高地站在那里,足有两三分钟,沉默不语。但正是这沉默,却像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着那些受蛊惑、被蒙蔽者心头的迷雾,使那些煽动闹事的坏人感到惧怕,感到渺小和孤立。正是这几分钟的沉默,使激动的人群平静下来了。人们开始侧起耳朵,希望听一听地委书记讲话。
马文瑞一开口,便指着那些被捆绑着的区乡干部说:“乡亲们,你们知道这些被捆绑着的是什么人吗?”人群里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他们是当初带领大家斗恶霸地主,把土地分给咱们穷人的人,是日夜为大家操劳,为抗日操劳的人。为什么要把他们捆起来?”洪钟般的声音过后,人群更显得沉静。“是谁让你们这样做的?”人群里开始出现一些小骚乱,像有一块小石子被投进一潭平静的池水中。马文瑞接着说我知道,由于抗战的需要,今年粮食征得是比往年多了些,征兵的数量也大了一些,加重了老百姓的负担,群众中有些怨言,难道就因为这点怨气,就要听信谣言,推翻我们自己的政府吗?”“不是我们愿意,是有人哄骗我们!”人群里有人说。
“对,是有人哄骗我们,说区长、乡长把粮食贪污了。”更多的人说。马文瑞说:“征粮有粮账,你们县里的公粮早已如数调往地方政府粮食局,有的还运往抗日前线了。你们抓的这几个区长、乡长,据我了解,都是秉公守法的好干部,应该放了他们。”“对,听咱们马书记的,放人!”早先那个声音说。
“谁敢放?不准动!”“事到如今啦,还不老老实实,耍的什么威风!”“谁敢?”“去你娘的!”“你们不要上当……”“啪、啪啪!”随着几声枪响,人群里出现了一阵混乱。叫骂声,拳打脚踢声,惊呼呻吟声,金属撞击声,乱作一团。刘昌汉和杨玉亭二人,有些不知所措,正要上前制止,马书记挥手按住了他俩,示意他俩不要着急,等等再看。过了一会儿,但见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土匪分子、兵痞和一个原先当过联保主任的家伙被打得鼻青脸肿扭出人群来。原联保主任的衣领被撕破了,他一面挣扎着,一面咧开镶着两颗金牙的嘴高喊乡里乡党,你们快不要再上共产党的当了,快不要……”第二句还没有喊出,就有一个冒失后生上去一拳打在他的嘴上,他唉哟一声,有一颗金牙早落在地上。另一些人乘机把原先捆着的区乡干部放开来,就势用那几根绳子把这几个贼头贼脑的家伙捆了起来。马文瑞这时一挥手,守在院外的警卫队冲进来,把觉悟了的群众自己动手捆绑起来的那几个带头闹事的家伙押了起来。此刻,多数群众情绪空前高涨,都对自己上当受骗很后悔,纷纷上前向刚才被捆的区长、乡长们赔不是。刘昌汉和杨玉亭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马书记,马文瑞也刚巧瞅着他俩,三个人会心地笑了。
一场由国民党特务密谋策划,当地没铲除干净的反动势力煽动起来的严重的反革命叛乱事件就这样平息了。由于及时做教育工作和进行分化瓦解,损失和影响被缩小到了最低限度。但马文瑞并不因此而感到轻松。事件发生后,地委、行署专门召开会议,认真检讨工作,总结经验教训。有一次他到延安开会,遇到李富春,提起“环县事变”,李富春说:“这不能怪你们没做好工作。我知道,环县那一带情况就是复杂,过去是土匪时常出没的地方。”马文瑞则觉得无论如何,也有自己工作中警惕性不高的责任。后来他也对高岗谈起这个事件,高岗把手伸到自己脖子上说:“要坚决杀坏人,进行镇压!”马文瑞说:“为首的坏人是要杀,但光靠杀人不行,对多数受蒙骗群众的说理教育和对少数组织叛乱人员的瓦解争取工作也很重要。”这次事件平息后,马文瑞要求全地区各级党委认真检讨工作,纠正工作中的失误,密切同人民群众的联系。从此,再没有发生此类事件。
国民党顽固派蓄意制造摩擦是一件坏事,但经过陇东地区军民一年多积极而艰苦的反摩擦斗争,倒使之转化成了一件好事。等到合水、庆阳、镇原一解放,陇东地委机关即由曲子搬到了庆阳城内。全区领导中心由北向南推进了几十公里,这是一个十分鼓舞人心的了不起的变化。从此陇东地区首府所在地庆阳城,成为全区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中心。
胧东地委、专署机关进驻庆阳城那天,庆阳城里非常热闹。许多干部和群众自发出城迎接,人们打着红旗,高呼口号,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把这一天视为翻身解放的日子。那些反动的土豪劣绅跑到西峰镇躲起来了。这无异于向老百姓宣布,共产党和八路军是替劳苦大众说话办事的。
马文瑞、马锡五和前来迎接他们的三八五旅旅长王维舟并肩走在大卵石铺就的街道上,一路看着诚心诚意欢迎他们进城的人民群众,心情十分激动。马文瑞突然又想起了三年前初来陇东的路上,听那个拦羊老汉唱的歌来。“……庆阳那个城里好地方哟,三间间房,两盘盘炕,四条棉毡双铺上……”他情不自禁地透过那沸腾的人群,望着街道两边的青砖大瓦房,心想:“陇东地委专署进驻庆阳城,标志着美丽富足的庆阳城从此真正属于人民了。”人称“马青天”的专员马锡五,不停向两边的群众打着招呼,一张农民式的脸,兴奋得通红。身材高大魁梧的王维舟显然也很激动,他望着不远处高大的城墙,声音有些兴奋地对马文瑞说:“马书记,没有想到老百姓的情绪这么高涨!”马文瑞说:“看来国民党在这里不得人心,老百姓的热烈情绪很能说明问题。”王维舟说:“庆阳城墙完好无损,地委、专署领导机关住进城里也便于布防。我们旅部驻在城外靠近城墙附近,咱们相距不远,有事好照应。”马文瑞说:“王旅长,后勤方面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讲,由我和马专员来解决。”驻防陇东的三八五旅旅长王维舟将军,是个资历很老的同志。他1920年即加入朝鲜共产党,是中国共产党党内为数不多的几个老资格的同志。他有着军人的果敢和菩萨一样的心肠。陇东人民中至今流传着许多关于“王善人”的故事。他抗战后期调离陇东,曾有千百民众主动“十里夹道送行”的感人场面。他同马文瑞共事时,己经年近六旬,虽上了年纪,处事还是喜欢当机立断,仍有坚强的斗志和勤奋的工作精神。地委搬住庆阳城后,马文瑞即会见了王维舟旅长。王旅长很信服眼前这个年轻的搭档。他觉得马文瑞考虑问题慎重周密,更使他感叹不已的是,这个年轻的同志斗争经验丰富,文化程度和马列主义理论水平也较高,虽身居要职却不像有些年轻人那么少年气盛,更不曾丝毫流露出骄傲的情绪来,总是那么谦虚谨慎,这在他看来最是难能可贵。相处时间一久,王旅长有了什么心事,总喜欢找马书记谈谈。马文瑞也很喜欢这个忠厚善良的长者,工作中遇到重大问题,总要先同王旅长拉谈一番,先听听他的意见,取得了共识,才提到地委会议或党政军联席会议上讨论决定。两人共事不久,即成忘年之交,共同领导着保卫边区、建设陇东的事业。
庆阳古城,三山环围,二水绕流,形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故又名风凰城。中共陇东地委机关,驻扎在庆阳城里冯家巷子一户大地主的宅院里。这是庆阳城里盖造最讲究的房子,内外两套院子。大门进来是前院,前后院之间有一道隔墙,中间有个圆门,隐在影壁背后,进去便是里院。屋里是典型的“三间间房、两盘盘炕”那样的格局。马文瑞和其他几位地委负责人就住在这里院。院中有一株家槐,枝叶茂密,环境很幽静。
青砖大瓦房起架高,又是避风朝阳,冬暖夏凉。这还是他投身革命以来,住过的最好的房子。中共陇东地区委员会的牌子,堂堂正正竖起在这大宅院的街门外。宅院的主人姓冯,人称冯大绅士,家里很有钱,庆阳附近的土地,原先大多数都归他。他仗着有钱有势,称霸四乡,横行无忌,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前不久,共产党发动群众起来把这个平素耀武扬威的冯大绅士斗倒了,没收了他的土地和宅院。这也是“反摩擦”斗争的一个插曲,表明共产党不是只讲团结,不讲斗争,而是有团结有斗争,以斗争求团结,也是给那些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反动的国民党顽固派一点儿颜色看。无论是什么人,你不真心拥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人民就坚决不答应。
通过激烈的反摩擦斗争,国民党顽固派在陕甘宁边区蓄意掀起的第二次反共高潮被彻底粉碎了。但敌人并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随即对陕甘宁边区加紧实行经济封锁。1940年11月,公然全部停发八路军、新四军的军饷,使边区的财政供给发生了极大的困难。陇东由于早已注重了抓农业生产,加之自然条件的因素,成了陕甘宁边区粮食的重要产地之一,较其他各个地区的情况略好一些,但也存在着很大困难。从部队和机关人员来讲,吃饭还过得去,穿衣成了严重的问题。眼看进入冬季,还无法解决换季的棉衣。许多人都没有袜子,只穿着破旧的单军鞋。马文瑞为此很着急。到了10月,好容易盼到上面下发服装,却不是棉衣,而是一种织造极粗糙的黑斜纹布。十个人一丈,如果剪开来,每人连缝一个裤衩也不够。随后又拨来一批老羊皮袄,说是新疆盛世才给的,也是十个人能匀到一件。过冬的棉衣成了最令人头疼的问题。显然,敌人企图用经济封锁的办法,把我党中央机关和陕甘宁边区全体军民冻死、饿死、困死,以达到“消灭共产党、八路军”的目的。
为了打破封锁,克服困难,党中央、毛泽东发出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陕甘宁边区从此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军民大生产运动。
1942年春天的太阳似乎格外明丽。被阳光温暖着的春风给人们的感觉不是像往年那样,由东南的秦岭高山和关中平原那边吹过来,而是由北边黄土高原深处的延安土窑洞里兴起来,越过坚冰覆盖着的洛河川,越过重山叠峦的子午岭,无声地呼唤着冬眠未醒的陇东原野。严酷冬季里荒寂的土地开始变得沸腾起来了。原野上、川道里、山坡上,到处是开荒种地的人群。插在地畔、山峁上的红旗在春风里猎猎招展,数不清的人们挥动着的老获头在阳光下闪着鳞光,光膀子的八路军战士和浑身暴出肌肉疙瘩的年轻农民拉着犁铧在二荒地上翻腾起褐色的欢乐的浪花。这里那里烧荒的火苗和青烟为明媚的春光增添了热烈异常的气氛。整个董志塬像一只抖擞着羽毛展翅欲飞的凤凰欢腾着,长长的马岭川像一条在春风里复苏的巨龙,抖动着一身鳞甲将要腾跃起来。原野上参加大生产运动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军人还是老百姓,无论是干部还是战士,无论是领导还是群众,无论是男女老少,人们的心中都燃起了一团火,人们的周身都憋足了一股劲儿,人们的胸中都怀着同一个信念,人们的耳边都响着同一个声音。人们仿佛看见有一个巨人,站在延安的黄土群山之巅,他的面目清瘦,头发留得很长,他穿的灰布军服的衣袖和膝盖上全打着补丁,他伸出巨大的手,右手扳着左手的指头,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说:“……眼下我们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冻死饿死,或是自动解散。这条路,我想我们谁也不会同意走。还有一条道路,就是自力更生,生产自救!”那位巨人讲到这里,左手叉腰,右手以压倒一切的气势有力地一挥,他的长长的头发随之轰然一抖,像一头醒狮,仰首嘶吼!于是,整个黄土高原,整个陕甘宁边区的山川河流,以至整个中国的土地都随之抖动起来,欢腾起来了!为之震惊了!巨人的号召,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汹涌澎湃的浪潮势不可挡。来自国民党顽固派的经济封锁及其造成的种种压力,开始土崩瓦解。封锁吧,破坏捣乱吧!一切都无济于事,一切都只能使共产党更英明,使八路军更坚强,使边区政府更得人心,使解放区的军民更团结更有力量,使革命的势力更加壮大。这就是毛泽东的战略思想,这就是党中央的策略原则。从此,陕甘宁边区的军民,同国民党顽固派的斗争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斗争的方式,不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不是唇枪舌剑、痛陈劣迹,而是挥舞老镬,开荒种地;摇动纺车,纺线织布。用那个巨人的话说,叫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是远比枪炮的还击和舆论的抨击更有效而致命的回击。蒋介石和他手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反共能手和摩擦专家们,对共产党的这一招万万没有想到。敌人开始瞠目结舌傻了眼,等到后来才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认为最毒辣又最厉害的“经济封锁”像过去的历次军事进攻一样,再次惨遭失败了,“消灭共产党、八路军”的阴谋从此宣告破产。
清晨,阳光照耀在笼罩着茫茫雾气的合水县西华池原野上。天亮之前才落了一场小雨,空气湿漉漉的,仿佛能一把攥出水来。太阳显然是个迟到者,鸡一叫就搭伙上工的人们,早已用劳动的热情唤醒了沉睡的土地。阳光里,雾气开始消散着,隐约可以看到扶犁翻地和挥镬开荒的人影在蠕动。乳白色的雾气和金红色的阳光,把那些奋力劳作着的军队和老百姓,把那些穿着汗褂子、花布衫,裸着背,和头上戴着灰军帽、白布帽或挽着羊肚子手巾的男女老少的身影印在黑褐色的原野上,像在辽阔的土地上剪贴着一幅幅造型生动而又充满着生活气息的“窗花”。这种过年时用红绿彩纸在窑屋窗户上剪贴窗花的习俗,是陕北、陇东一带民间妇女的绝活。但是再巧手的妇女,也剪不成眼前这样一幅美妙动人的“窗花”。这是活生生的景象,是军民大生产运动一天里的第一乐章。首先是劳动者的心情完全变了,再没有祖祖辈辈那种受奴役、受剥削、受压迫的感觉了。每个劳作着的人,心中都怒放着自由的欢乐。每个人挂着汗珠的脸上,都显露出无法掩饰的喜悦。掏地的人们,每一镬头扬起来,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犁地的人吆喝牛犋的声音和回响不绝脆亮的鞭花,使人联想到直抒胸臆的歌唱。田野里与往年不同的劳作,这空前热烈又欢腾的情景,使栖息于荒草中的野兔很吃惊。它猛乍由受到惊扰的洞穴中蹿出来,从人们的腿下闯过去。年轻人便丢下工具,围追着受惊的野兔。
小伙子的惊呼声,女子们的尖叫声像一阵旋风在原野上扭动着吹起来。
参加围猎的人越来越多,包围圈最后缩小到仅有碾盘那么大时,野兔走投无路,干脆闭上眼睛伏在地上束手待擒。围猎的人们反而不知所措。这时,一个机灵而勇敢的后生脱下汗褂子一下扑了上去,抓住了野兔,提溜着耳朵转着圈让人们看。男男女女的欢呼声,又像小鸟一样飞腾起来了。
在这军民大生产的阵容中,有一支二十多犋牛组成的犁地队伍很引人注目,这是地委书记马文瑞同合水县委书记朱敏组织起来的。马文瑞脱去了灰军服上衣,只穿件白衬衣,赤着脚,裤腿高高地挽起来,身子微微地弯曲着,左手扶犁,右手扬着鞭子。两头黄牛很听话,不用鞭子打,总是弓着脊梁走得紧火。犁铧翻起黑糊糊的浪花,令人赏心悦目。在马文瑞看来,再没有吆牛翻地这活计让农民开心的了。他当年为躲避敌人的搜捕,曾有一些日子隐蔽在农民家中,同房东一道上山干活。他那时就观察到,翻地就像妇女在块白布上绣花一样,眼瞅着一幅美好的图案,被一针一针地绣出来了;翻地就像画家在一张白纸上画画,一笔一画地画下去,一幅动人的图画就不知不觉地呈现出来了。平素喜欢沉默的马文瑞,当他亲自组织指挥着几十犋牛向荒原宣战时,觉得在森凉的晨风中,赤脚踩在那隐约透着湿热的新翻开的泥土里,思想便飞腾起来,就像诗人一样,获得了想象的灵感。这种情绪,对于一贯思维严谨的他,倒是不多出现的。他随着滚滚的泥浪,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步伐坚实商稳健。他的思绪,却随着那腾跃的泥浪飞动起来了,闪现出许多是现实又如同梦幻一般的奇妙而雄浑的景象。有一阵儿,他瞅着那犁铧卜飞溅起的泥浪,联想到了大理河的洪水、黄河的波涛和黄土高原连绵不断的山峦,以至中国革命滚滚向前的铁流。他想,那铁流就如同这犁铧下翻腾着的波浪,沉睡千年的荒野,在这波浪里苏醒过来了。想到此,他情不自禁地回转身去,看见几十犋牛走过后,荒草覆盖的原野便化做一片褐色的沃土,仿佛是用犁铧在荒野上开辟出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一直通向远方。新的道路仍在开辟中……他很激动,觉得有一种想高声呐喊、想放声歌唱的冲动,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一种永远使不完用不尽的力量。当他回首那新开垦的土地的一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同那么多牺牲了的和依然健在的战友和同志十多年来走过的艰辛而漫长的革命历程。他突然意识到,十多年艰苦奋斗、出生入死的经历,正如这在荒原上开垦着沃土的犁铧的作用。共产党人所献身的事业,正是奋力开辟着一条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从未有过的通往理想境界的道路。走过的道路己经不短,而未来的道路还很长,很长……
吆喝着牛犋在田野里耕地,也许是最适于沉思遐想的了。轻声地吆喝着牛儿,随意地挥动着鞭子,从容地迈动着脚步,耳边是轻风小鸟的微语,眼前是明媚的阳光蒸腾出湿气的泥浪翻滚,一切都是和平而适意的,一切生活的苦难和烦忧都被恬适的环境冲淡消失了。“得儿秋!”一声吆喝,“啪”的一声鞭花,什么也都不存在了,只有美好的想象。
眼下,正当地委书记马文瑞在沸腾的田野里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吆喝着牛犋耕地,一抬头却惊奇地发现,有一只大胆而调皮的花喜鹊,竟然由地畔那棵山杨树上飞下来,落在自己面前的牛背上,叽叽喳喳地对着他叫。老牛很厚道,依然若无其事地前行着。犁地的人也不忍心把这传说中总是给人们带来吉祥梦和好消息的鸟儿惊动。花喜鹤便随着牛的走动,有节奏地闪动着双翅和尾巴,叫得像唱歌一样动听。这罕见的景致吸引了劳动的人们,走在他后面的朱敏说:“马书记,你有喜事,喜鹊子朝你叫哩。”马文瑞笑着说:“你说得对,咱陇东军民响应毛主席、党中央号召搞大生产运动,这就是咱的大喜事。不过这喜鹊报喜,门路不对,也有点儿过早。等到秋后庄稼大丰收以后,再飞到延安城里,给毛主席报喜,那才是时候。”众人听得哈哈一笑,那喜鹊像是害羞一样,匆忙飞走了。
这时,柔红的阳光开始变得雪白耀眼,田野里的雾气完全消散。该吃早饭了。远处地畔上出现了穿着红袄绿裤花布衫的年轻媳妇和未出嫁的女子们。她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提着一只小筐筐,筐口上盖着雪白的笼布。她们小心翼翼地迈动着脚步,仿佛生怕地里新翻起的泥土溅到绣花鞋上。往年早春不到播种时节,姑娘媳妇们都还用不着下地。她们的营生是坐在炕上对着院子里暖烘烘的春阳,给男人们做鞋袜,缝衣衫,或是做小娃娃的衣裤,绣结婚时用的双喜鸳鸯枕头。自从分到了土地,老区农民的生活有了保障,妇女们的劳动强度比从前轻多了。严寒的冬季,她们再也不用下地拾柴火了。她们的脸和手,整整一个冬天在屋里将养得又白又嫩。十七八岁的女娃娃,长长的手指,白嫩如剥了皮的水葱。当她们提着饭篮子一出现在地畔上,就像竞相开放着一丛一丛美丽的鲜花,使春天的田野变得更加明媚。她们中间有经过扫盲有了文化天性好唱的,眼看这么动人的一幅和平劳动的景象,就情不自禁地借着旧民歌的曲调随口编出一首新歌唱了起来: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男女老少齐动员,咱们的光景大变样。
打下的粮食堆成山,幸福的光景万万年。
唱歌的人万万没有料到,那歌声起时,田野上一切的声音都戛然静止下来,所有的人都倾听着这动人的歌谣。只是大家并没有注意是哪一个人在唱人人都觉得这歌儿就是从自己的心窝窝里飞出来的,是从自己的心泉流淌出来的。这歌词和曲调实在配得太美妙了,完全是浑然一体,既简明质朴,又有着极丰富而深刻的内涵。人们听着听着,便不知不觉地也都跟着唱了起来。于是,这首永远说不清是哪一个人创作的歌曲,首先在陇东被人们传唱着。陇东地委宣传部的干事赵守一,怀着极大的热情,搜集整理了这首老百姓自发创作的歌曲。从此,这首歌像一阵强劲的春风,吹过山岗原野,吹过川道河流,吹遍了整个黄土卨原和陕甘宁边区。从此,这首歌不仅成为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的真实记录,也成了中国音乐史上一首很有名的歌谣,至今传唱不衰。
1942年的金秋八月,陇东高原天高气爽。玉米、糜谷、高粱、豆稞,金黄、火红、黑褐、苍绿,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所有的秋庄稼都呈现出了成熟的色彩。山川原野便是一幅五彩缤纷的丰收在望的景象。庄稼种得多,又是风调雨顺,长势格外喜人。人们见了面,总是喜滋滋地打问着收成。其实是明知故问,想听一听对方夸自己的庄稼,也乘机把自己的生产成绩夸耀一番。锄地、除草,一切田间管理的工作都搞完了,人们有事没事,还总喜欢扛着锄头在地边上转游。有细心的还用柴草扎一个草人儿竖在地中间,又替它戴上一顶破草帽,以防鸟雀啄食庄稼。于是盖满了庄稼的原野上,出现了数不清的保卫生产成果的“守护神”,它们日夜尽心尽职地站立在庄稼地里,非但是鸟雀,就是夜间偷着潜入解放区刺探情报的国民党特务,也怕得胆战心惊,回去报告说:“边区遍地是兵,八路岗哨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