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各主要路口和村头,倒是的确布有岗哨。站岗的倒不完全是八路军战士或自卫军,多数是些手持红缨枪、有的嘴上还拖着鼻涕的儿童团。可别小看这些长得还没有枪杆儿高的儿童团员,他们像八路军战士,像自卫军叔叔一样地忠于职守。当他们叉开两腿,端着红缨枪瞪起眼睛满脸严肃认真地往路口上一站,无论是什么人,没有“路条”,你就休想通过!这或许又是国统区所不具备的边区防务方面的一大优势吧。
这一天,在进入华池县大风川必经之路的一个村口上,两名儿童团员正在站岗放哨。一个小家伙剃着光脑袋,只在头顶留了一撮锁锁,脸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总是瞪起来,严肃地注视着远处。另一个头后两边扎着两根羊角辫,眼睛水汪汪的,棱角分明的小嘴紧闭着,像是把全身的劲儿都鼓到了嘴上。路上无人经过,他俩正拍着手,唱着一首歌子:
陇东红枣树根盘根,八路军和老百姓一家亲。
子弟兵是鱼呀人民是水,鱼水深情哟心连心!两人唱完了歌儿,还觉不过瘾,就又背诵起新学过的一篇课文来:“列宁是苏联人,他把苏联穷人的革命领导成功,他也指出了穷人革命的最好办法,所以他也是世界革命的领袖……”两个天真的孩子,拉长了细细的嗓音,背得很起劲儿。背完了一课,那个小铁蛋又接着背道:
“我家里很穷,因为实行了土地革命,分得了土地,不受地主的剥削。少年先锋队也是后备红军,也是保卫苏区的好力量。我是少年,我要参加少年先锋队。”丫妹听得,也不示弱,高声背道:“我们的苏区,一天比一天巩固起来,马上就要结果一切敌人的狗命。敌人要围剿苏区和红军,我们全体穷人都要动员起来,反对敌人的围剿,不让敌人侵占苏区的一寸土地……”这是一条大路,上午来往的人较多。到了下午,人就渐渐稀少了。两个小家伙唱了一阵儿,背了一会儿“列宁小学课本”,又说起话来:“铁蛋哥,你说会不会有人来了?
”那个女娃娃问。
“保准有。国民党狗特务不定啥时候就从地里冒出来。”“唉,等了这些天,也抓不住一个,真没意思。”“哎,丫妹,你们女娃娃真沉不住气。才站了几天哨,就麻痹大意!”“谁麻搏大意来?”“你!”“你才麻痹大意哩!”“你。”“你。”“你你。”“你你。”“你才,你才!”“你才你才!”两个人正吵着,突然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铁蛋一抬头,看见有好几个人骑着马出现在大路上。他忙对丫妹说:“快,有人来了!”两人立刻把红樱枪播紧了,各就各位站在路两边。马队近些了,他们看清了,骑在马上的人,都穿着八路军的灰衣服。丫妹便有些泄气,说:“唉,又是自己人。”铁蛋一听,火了:“谁说是自己人?就不许坏蛋穿八路的衣服?”丫妹不服气地说坏蛋也不会这么多。”“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才八个人,就算多?哎,丫妹,说不定是个大坏蛋,带着护兵哩!要真是,我一使眼色,你就赶紧回村报信去。”铁蛋说着,把裤子往上提了提,又摸摸腰间系着的布带子,干咳了一声,胸脯挺得高高的。
丫妹听得也来了精神,一双小手把红缨枪攥得更紧。
这一刻,骑马的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他俩没想到,还没等他们高喊:“站住,有路条吗?”那个跑在前面的高个子,就笑眯眯地从马背上下来了,随即其他的人,也都纷纷下马。这一着使两个小哨兵有些迟疑。铁蛋还是说:“站住,你们是哪部分的?有路条吗?”那个最先下马的人,听了很高兴地说:“好,像个小战士!要是没有路条呢?”“没路条跟我们进村见村长去!”丫妹抢着说。
“对,见村长。”那些骑马的人听得都笑起来。那个和和美美的高个子走过来,摸着铁蛋的头说:“这个小家伙,挺像那么回事!”这话使铁蛋很生气,他眼瞅着这个高个子腰间的小手枪,真想一把抢过来。
这时,先前下马的那个人,对一个年轻人说:“把路条拿给他们看。”铁蛋和丫妹接过路条,很仔细地查看,才知道是地委书记马文瑞来巡视大风川。三八五旅七七〇团开进大风川,在这昔曰人烟稀少的荒野梢山中,创造了“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的奇迹。陇东的大风川,和陕北的南泥湾一样,成了人们传诵的西北“好江南”。
率领八路军七七〇团全体将士在大风川开展大生产运动的团长张才千,比马文瑞大两岁,是个先后在红军中担任过连、营、团、师等职务的长征老同志。每天晚饭后,他喜好两种娱乐活动:下象棋和打篮球。这天,太阳尚未完全下山,团部开过了饭,张团长被参谋吴茂德拉着下象棋。机灵鬼吴参谋是湖北红安人,也是个老红军干部。他棋艺并不精湛,最乐意同忠厚老实的张团长下棋。他的拿手戏是,趁团长不注意时,偷吃对方的“了”,再不然输了棋就缠着团长一再悔棋。由此,也可以看出八路军内部上下级关系的和睦与平等。在团长张才千看来,反正是娱乐,他像一位宽厚大度的兄长,和部下厮混在一起,就像亲兄弟一样,哪里还在乎什么“偷”呀,“悔”呀的。越是这样“偷”来“悔”去,你争我抢,才能引得团部的干部战士都围拢观阵,窑洞前,喊声、笑声一片,十分热闹。
此刻,张团长正思谋着用“错车将军”的路数,一下把吴参谋置于死地。政治处主任张德友却直拉他的左手肘,小声说:“团长,马政委来啦……”张团长正聚精会神考虑他的“绝招”,以为张德友是暗中帮他的忙,听成了对方的“马子围过来了”,就急急地把自己的“车”一下横过去,笑着说:“这回呀,老吴的炮也救不了啦,还马哩!”吴茂德一看,悔棋的劲头又来了,非要悔了重走不可。两人正闹得难分难解,马文瑞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嗬,我过去只知道你张才千是个武将,不晓得你还是一个棋手,能武能文,多才多艺呀!”张才千一见马文瑞,喜出望外,忙丢开棋子站起来,迎上前去亲热地又敬礼又握手,末了笑着说:“马政委,这你可见笑了!我是个乡巴佬,农民出身,粗得很哪,文不起来,文不起来!”面前这个和蔼端庄的马政委,在张才千脑子里,很值得敬佩。半个多世纪以后,这位老将军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论年纪,他比我还小两岁,可是他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在战争年代,地方工作与军队工作虽然有明确的分工,然而,限于当时的环境和工作实际,往往是分工难分家的。
加上他又兼任了军队职务,所以军队的工作他也很熟悉。他去陇东各地检查工作时,每次路经部队驻地,就来团部居住,实际上,他也是来检查指导工作的。”这天,马书记是下乡检查秋收,特地赶来大风川看看的。张才千得知他们一行都还没吃晚饭,就叫警卫员去通知伙房做饭。马文瑞却说:“不用通知,你引个路,我们到伙房去吃吧。”张团长想叫伙房先准备点菜,便说:“休息一下再去嘛,坐吧坐吧!”“不累,一起转转吧。”马文瑞笑着说。“老张,我事多了点,来得少啦。对不起你们,走走,多认识几个人嘛!”伙房里还有吃剩的糜子窝窝和一点剩菜,马文瑞见了,坚决不让另做饭菜,他把随行的几个人叫到身旁准备吃剩饭。
“这怎么能行?”张才千急忙给吴茂德参谋递眼色,又劝马文瑞:“政委,这都凉啦,就是吃粗馍剩菜,也得热热嘛……”“别麻烦炊事员同志们了。”马政委果断地一挥手,笑着说:“老张,你不是常唱八路军和老百姓一家亲吗?论老百姓身分,咱与你也是一家亲,如果论起政委这一层,我与战士们更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天气又不冷,这馍还热着哩,别叫战士们劳累了!”吴茂德这人办事挺利索。就在张团长和马政委说话的工夫儿,他找了个战士一齐动手,不到一袋烟工夫儿,就炒了个韭菜鸡蛋,还做了个鸡蛋汤来。当时,部队最优等的菜,也就这些了。
这顿饭,马书记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吃开了。粗黑的糜面馍,一盘子吃剩下的南瓜,一盘子陇东常见的辣面酱,再加上吴茂德临时炒的鸡蛋。
张才千坐在一边,眼看着面前这位朴朴实实的、既温和又随便的马书记,心中涌起一种同志式的温情,感到地方党的领导人身上较之军队指挥员,有一种一时还讲不清的特别吸引人的令人备感亲近的东西。马文瑞一边吃饭,一边同张才千等人拉话,了解部队的生产、生活情况,收集大家对当地老百姓生产、生活以及军民关系方面的反映。
马文瑞听说该团第二营是刚由孟坝撤回到夏家涝池的,他饭碗一放,嘴角一擦,就同张才千商量:“老张,能带我去看看二营的同志吗?”从团部驻地白马铺到二营驻地夏家涝池,还有五里路。天又快黑了,张才千怕马文瑞太劳累,就说:“太远了,明天再去吧。”“才五里路嘛,不算远。”马文瑞兴致勃勃地说,“咱们都有牲口,明天有明天的事,趁天没黑,走,一块看看啮!”于是,一行数人,骑马十多分钟就到了二营营部。营长王厚安正同战士们打篮球,见了他们,满脸汗涔涔地前来接待。马文瑞一见他,笑盈盈地称赞说:“你们士气很旺盛嘛,营地处处生龙活虎,像个战斗集体的样子。”大家来到营房里坐下。马文瑞便询问孟坝那里老百姓的秋收情况以及地方干部的工作、思想状况。二营接替三营防务后,在孟坝差不多待了一年,指战员们几乎天天同孟坝的老百姓和地方干部打交道。所以,对马书记的问话,大家都回答得很具体。这使马文瑞很高兴,连连点头称是。张才千见马文瑞此时完全是以地委书记的身分说话,就笑着说:“马政委,孟坝人民群众对我们部队帮助可大啊!要不是人民群众拥护和支持,我们这支留守队伍莫说镇原城没立锥之地,恐怕孟坝也待不下去!”“对,对!”马文瑞点着头说,“还是那句老话军民鱼水不可分嘛!”接着他又笑着说:“别净说好话呀!老百姓和地方干部,也有缺点错误的嘛,趁这机会,也想听点意见,好改进今后的拥军优属工作呀!”直到这时,张才千才弄清马文瑞急着来看二营,原来是抓紧一切机会促进军政友谊、军民团结哩!他十分感动,暗自对马文瑞深入实际、勤奋工作的作风敬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