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远从六枝回来,本来是想在家里呆上一两天的。一个星期来的劳禄,着实让他感觉到非常地疲惫了。还有家里的琐事。蒋行远的家不大,只有五十来平米的面积,但温馨却一点也不少,妻子贤惠,女儿懂事,一家人呆在一起,就是金不换的幸福。仔细想来,人们拼命地追求的身外之物,一旦失去了家庭温暖这个强大的背景,有再多的身外之物又有什么用呢?
蒋行远前脚刚落到六盘水车站的地面上,后脚就有人跟了过来。在六盘水这个不大的火车站遇上熟人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奇怪的是,他今天遇上的熟人,是特意从盘县赶来的。
要是换到现在,为几个贫困生的名额,盘县的工作人员是断然不会跑这么远的路来堵一个人的,现在盘县可是全国的百强县了,年产值是n多个亿,那些从地里跑出来的煤,地面上的那些红土,一个是乌金,一个是实实在在的金子,但现在毕竟是那时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蒋行远和熟人打了招呼,熟人也不是不懂礼,就算自己手边的事急得火都快上了房梁,你也得让别人先回家一趟才是呵。来人也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你急就能急得了的,比如这开往盘县的火车,人家得按着班次来,既快不得也慢不得,快了和慢了都是要出事的。
来人没说,蒋行远就知是什么事了。他去到售票厅,发现开往盘县的火车到今晚12点左右还有一班,而现在的时间是早上12点,也就是说,如果他今晚和来人同去,现在留给他的时间足足还有12个小时。这时,蒋行远在拨弄他心中的算盘:如果今晚去,明天清晨就能起到,这样一来,他既可以节约一天的时间,来人也可节约一晚上的住宿费。
蒋行远先是到售票窗口买了当晚去盘县的票,再带来人到车站门口的小摊上吃了一碗滚烫的羊肉粉。初秋的六盘水已经有了淡淡的寒意,这个以“凉”和工矿著名的城市,它的寒意总是比别的地方过早的到来,从而赢得了凉都的美名。
一碗羊汤下肚,人就来了精神。蒋行远把来人往家里带,来人好像怕他跑了似的,谢也没有说上谢一声,就脚跟脚地跟着。
当他们在清晨踏上盘县的土地时,肯定很多人还在梦中。
根据之前的计划,他们得马上赶到滑石板去。滑石板村距盘县县城45公里,隶属于马场乡。该村民族风情浓郁,民族文化丰厚,是一个苗族聚居的村寨,由于村寨的四周都是其它民族居住,村寨就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具有独特的苗族文化“孤岛”,我省民间艺术大师王连兴就生长和终老在那里。那里还有独特的苗族医药。该村东侧山腰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采花洞”,洞口北向,拱为半圆,拱跨14米,高3米,洞深60余米,洞内钟乳石发育完全,无奇不有,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邻村邻县数千苗族同胞聚集于此,唱情歌,吹芦笙、直箫,边吹边歌,人头涌动,不少男女青年以这种方式谈情说爱,寻求对象,故名“采花洞”。但就是在这些丰富的民族文化背后,却有着一个不争的事实:贫困。马场乡是贵州的极贫乡,滑石板村又是马场乡的极贫村,这样一极贫下来,就连生存都非常艰难。这里生态环境特别地恶劣,石漠化面积超过全村土地面积的一半以上,村寨常年缺水,生存的那个艰难,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从马场乡到滑石板,当时只有一条毛公路。那毛公路不是谁说开车就能开的,即使别人敢开,也绝对不敢带上蒋行远,自己玩命可以,要是把别人的命一起玩,没有几个人有这个胆子。
当地干部开蒋行远的玩笑说,蒋老师,这可是一次真正的“文化苦旅”呵。当时余秋雨发明了一个词叫“文化苦旅”,乡干部在用词上面也与时俱进,就把这个词套用在蒋行远身上。蒋行远也开玩笑地说,不只是这一次,这一个月来,我可差不多天天都在“文化苦旅”。但是,当他经历过今天这次“文化苦旅”之后,还是被眼前的苦旅和文化深深的打动。
他们先是去的民间艺术大师王连兴家,可王连兴早在1992年已经作古。一代大师给自己的后代留下的,除了一间破败的茅屋和极贫的生活,其它什么也没有留下。好在他在生前还收了一门徒弟,才把他的艺术得到了传承下来。蒋行远记得很清楚,他们进的王连兴儿子家的门其实没有门,王连兴孙子王祥永常年和一头黄牛生活在一起,因为他睡在牛圈里。蒋行远想,这样的人你不帮,你还去帮谁呢?
蒋行远胡乱地在一个人家吃了顿晚饭,稍事休息了一会儿,就投入到了他的“选秀”工作。在他还没有到来之前,村上的人和乡里的人都作了一盘“预选”,苗族同胞性情非常的耿直,做事大都是出于公心。更让蒋行远惊呀的是,虽然他们没有事先领会文件精神,但基本上都是按照“文件”执行的。村委会主任一下给他带来了四个孩子,高矮不一地齐刷刷地站在那儿,虽然蒋行远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畏惧,但同样看出了在畏惧下隐藏着的精神。
村委会主任让人引来的四个孩子分别叫王祥永,杨兴娅,杨兴惠,杨祝英。蒋行远先是要求看看才艺,这些孩子们就一一地在他面前表现。
最初出场的当然是王祥永了。说句实在话,这次滑石板之行,他们是冲着王祥永的爷爷去的。民族文化的传承,它必须得有根,有脉。王祥永上前来,先是吹了一气大筒箫,再是吹了一气直箫和芦笙,等他喘完了气、又用他那细嫩的歌喉唱了一段民歌,蒋行远都觉得差不多了,他却还没有尽兴,接着又来了一段舞蹈。不用说,在当时蒋行远还算不上内行人的眼里,确实被这小孩的才艺征服了。
杨兴娅出来表演的时候,起初沿习了王祥永的路子,先是吹大筒箫,再是直箫、芦笙,再是唱民歌,再是舞蹈,蒋行远以为完了,正准备让她退场,她却从身上摸出了一张白布,再是摸出针和线,接着她开始了剌绣,蒋行远看她一针一线都做得非常的认真,在场的人都在夸她心灵手巧,她用苗族语言一一地向人们表示感谢。在蒋行远的眼里,这孩子是有几分心计的,做事也是非常用功的。蒋行远甚至觉得,他找不出不喜欢她的理由。
杨兴惠和杨祝英出来表演的,和杨兴娅的一模一样。也是大筒箫,直箫,芦笙,民歌,舞蹈,剌绣,民族语言。她们完全是“师出一门”,相比起来不相上下。这样考下来,蒋行远发觉,真正被考住的不是孩子们,而是他自己,怎样的评判算是公正,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和接受的考试。
在才艺方面,这四个孩子没有什么值得蒋行远挑剔的。下一步,就是全面考察这一个孩子的家庭条件了。这事,只能等到明天早上。孩子们走后,他就和乡干部打起顿来。他今天实在太累,眼睛一闭上就不想睁开,他靠着主人家的墙,又怕把别人的墙靠垮,迷迷糊糊中,终于煎熬到了天亮。
王祥永家的家庭条件就不必再考察了,孩子与牛“朝夕相处”,除了王祥永,他之前从来没有发现有和牛“朝夕相处”的孩子。
杨兴娅的家庭情况是这样的:在之前父母、弟共4人,前年母亲去世、父亲带着弟弟外出打工,她独自一人在家下地干活,独自一人外出读书。
杨兴惠的家庭情况:一家5口人,婆婆,父母,弟,一家人住在不足4平方米的老屋里,阴暗潮湿,整日酸菜豆米泡玉米饭度日,极其贫困。蒋行远后来才知道,她到六盘水市民族技术学校读书之前,从来没有吃上一口米饭。
杨祝英2岁丧母,寄养在大伯家。家庭情况:父1人,继母1人,继母带着她与前夫的孩子一并过来组合的家庭。
看完这些,蒋行远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心里如波涛翻滚,之前的我行我素,艺术家气质都******见鬼去吧,他发觉他此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没有在权利场上有所成就。别人在权利场上最大限度地谋取私利,要是他手中有权,他绝对会尽力地去作一些于这些人有利的事情。不说别的,想喝茅台的时候、改喝茅台迎宾酒,就会省下大堆银子。那可要解多少人的困呵!
最后他决定:这四个孩子他全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