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远在没有去仡拱寨之前,早已耳闻了仡拱寨的名声。仡拱寨的全称是贵州省六枝特区落别乡坝湾村仡拱寨。这里盛产石头,漫山遍野都是石头。如果这些石头能够遇上神话中点石成金的张三丰,那仡拱寨就不是一般地牛了。就像人各自有各自的命运,石头也有石头的命运。远的不说,就是和仡拱寨几步之遥的黄果树,她的每一颗石头,每一棵草和每根木头,都是那么的金贵,而这些东西生长在仡拱寨里,把人们原本不大的生存空间,挤得更加让人感觉到生存的艰难。
仡拱寨以前留在蒋行远的印象中是好的,一些专家学者为了各自的目的,归纳整理出了仡拱寨一大堆好处,在这些好处的推动下,仡拱寨在各级媒体上大放光芒。蒋行远细心用笔记了,有如下几点:独特的生活习俗、人生礼仪、婚俗婚恋、民族节日、民间文学、民间工艺、传统体育、信仰崇拜、农耕饮食文化……作为艺术家的蒋行远,在来之前,心里是泛起了一阵阵波澜的,也许是当地教育部门的刻意安排,也许是命运必须还原蒋行远一个真实的仡拱寨,当蒋行远决意要去仡拱寨时,迎接他的只有茫茫夜色。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们乘坐的吉普车扳着老命最终到达落别乡时,天地间最终的那一点亮色都落到西山后面去了。一行人草草吃了自己所带的干粮,掬了一捧路边的井水,找来了当地人家一抱葵花杆当火把,就踩着乡间的田埂路,高一脚低一脚地朝仡拱寨进发。
幸好这已经到了初秋的八月,脚下的路就不再泥泞了。多么好的山水你都是看不见的,除了引路的当地人,整个夜晚都躲得无影无踪了。
到得仡拱寨,夜已经很深了。寨子里的狗那晚集体沉默,它们只留下耳朵,听听从远方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由于整个寨子鸡没有叫狗没有叫,蒋行远就觉得自己非常的心安:不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导致整个寨子的鸡犬不宁。虽然鸡犬静了下来,人心却是沸腾的,当迎面来迎接的火把和他们的火把相遇时,蒋行远已经预感到了,他未来几十年的命运,将会和这里的某些人的命运交汇在一起的。
多年后蒋行远和一位学者面对面交锋时,他说过这样上句狠话:你们觉得这里有千般万般的好,那么你们怎么不来过这千般万般好的生活?话说到尽头,这世界自私的人并不是少数,为什么偏要别人一辈一辈的艰辛,来成就你的一个学术上的观点?为什么要别人一代又一代的奉献,来成就你的名与利?来成就你的位高与权重?
灯是煤油灯,灯芯是用棉花捻的,管子是用废电池皮做的,装煤油的容器是用废旧的墨水瓶做的。灯芯很小,尽管主人使劲地挑,灯光就只有豆粒那么一小颗。孩子们没有睡,见得生人,既好奇又害怕,他们通过茅屋的缝隙,用眼光一眼一眼亲近蒋行远,蒋行远突然感觉到,自己无法承受这些来自孩子们的爱,自己也无能力全身心地爱他们。
蒋行远发觉自己被放在火上烤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自己有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仡拱寨,今夜注定无人入睡。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何况他蒋行远手里握着的,也只有二十二张命运的魔牌,六盘水有三区一县,在陇戛寨,他蒋行远深深地懂得了什么叫“市情”,更懂得了每一份爱心的珍贵。那么,如何用好这一份份爱心,责任又在肩头压着他。
这回他没有像在陇戛寨那样要孩子们集体表演、展示才华,他太疲惫,奔波和劳神绝对不是一种享受,他想等天亮以后。
蒋行远想,哪怕是靠一靠,让自己的身心哪怕伸一时半会的懒腰,可乡亲们的热情却一点也没有退,就连当地教育部门一同来的人,热情也没有退去的意思。
他们在等蒋行远,蒋行远又在等天明,这么黑的夜,你能做什么决策?他对仡拱寨知之甚少,对仡拱寨的人就更少了。
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乡亲们在那晚整夜地陪着他?是因为实在是找不到一张能安顿他们心目中恩人的床,所以就集体选择用陪坐的方式,度过不算太长的初秋之夜。
鸡叫头遍,再叫二遍。蒋行远等着第三遍鸡叫。这漫长的等待,蒋行远由寨子上的老人陪着,男人们都出门谋生计去了,妇女们还得带孩子,蒋行远发觉,此生最大的错,就是选择在晚上来到仡拱寨,但如果不是在晚上,谁有那么多时光陪你?天亮之后,大人小孩都得到土里去刨食。
鸡终于叫响了三遍,黑夜暂时的过去,整个仡拱寨的轮廓渐渐地显露出来,朝霞是公平的,抹在村庄脸上的颜色也是公平的,只是这个村庄的脸,却并不让人赏心悦目。
首先进入蒋行远脑海里的是杜甫的《茅屋被秋风所破歌》,仡拱寨初秋的风虽然还没有顾及到仡拱寨的茅屋,但却顾及到了他蒋行远的脸。对于这些并不是他家乡的父老,他感觉到自己也是无颜面对的。
天亮了,被黑夜掩盖的事物,又被夜归还给白天。蒋行远以为自己起得早,他却看到,更多的人比他起得更早。
“莫道君行早,自有早行人。”一曲嫩生生的木叶调从风中吹来,伴着鸟鸣,如果把站在他身后的茅屋隐去,那就是神仙般的境界。但这茅屋是隐不去的,那是现实,是留在大地上的一块疤痕,也是留在他心上的一块抹不去的疤痕。
蒋行远给陪了他一夜、现在又站在他身边的寨老说,我想看一看孩子们的手艺。
寨老说,老师你就说吧,看什么样的手艺?
蒋行远说,你们布依人家特有的,比如说蜡染,剌绣,再比如吹,拉,弹,唱……
寨老说,你想要谁家的孩子?
蒋行远说,就是穷人家的孩子,谁家的都行。
寨老说,都穷呵!要不,选最穷的?
蒋行远说,还得有手艺的。
寨老说,好!
在众多的孩子中,蒋行远一眼看中的是王良倩。王良倩给他的第一够印象是干净,虽然身着补疤衣服,却收拾得出奇地干净。蒋行远还看到,这种干净是来自内在的,是长期生活的习惯形成的。蒋行远想,如果她有一手上好的才艺,那就算她一个,就从她对生活的态度,只要给她一次机会,她也许就会把将来的日子过得风声水起。
事物之间的对比总是有些残酷,何况是人与人之间。这么小的一群孩子,因为他的到来,提前就进入了接受选择,但接受选择,是人生中谁也绕不开的一道坎。想到这里,蒋行远似乎有些心安了。
不用蒋行远说话,当地教育部门陪同人员和寨子上的老人们自己就做了决断,无论是才艺或者说是贫穷,王良倩和****,都是突出的,****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留守儿童,而王良倩家,当时算得上是上无片瓦……
这么贫穷,对本民族的才艺还这么坚守,蒋行远想,你不选择她们,难道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布依人喜欢用歌声而不是用说话来表达感情,当蒋行远一行人摸着黑夜到来、沿着白天离去的时候,整个仡拱寨,响起了一曲又一曲的布依山歌。那些歌词蒋行远一句都听不懂,但他能听懂流淌在其中的爱与感激,也许还有从此种下的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感情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