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了一下,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
空荡的房子里,请夏打开冰箱,拿出玻璃杯和一大瓶的矿泉水,一杯一杯喝着。冰冷的水汽凝结在被子上,化作细密的水珠,慢慢汇合,再滑下来,她连喝了三杯,撑到快要吐出来,才给易成挂了电话。
『其实那天被杨晓月打了的,不是杜可宁,是于晴
那样的通灵游戏,容易造成这样的结果,很简单的换位,在一片黑暗中,远处的李佳研根本就看不清楚,而杜可宁会直接走人,也是因为在李佳研走过来之前,于晴跟她说了让她先走而已。』
『被打之后,没有争吵,只能说明,挨打的人,心里有鬼。而看到第五个人的话,也只是为了吓人的胡扯罢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猜和李厘有关,之前李佳研的事故,也许真的是巧合的意外,杨晓月的死,几乎可以说是于晴一手造成 ,而杜可宁,伤在李厘手上,杨晓月本来就不正常,外表太过光鲜,实际生活又那样孤寂的女孩,背后肯定藏着一些秘密,也许这些事情,李厘知道,而于晴,是通过李厘知道的,她笃定李厘不敢伤害她,所以她无所畏惧。』
『事实上可以说于晴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玩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恶作剧而已,只不过是小女孩的嫉妒心,却要了杨晓月的命。』
『通灵?你相信这些吗?』
『当然不可能,这世界本来就没有鬼,有鬼的是人心。我要你帮我调查清楚杨晓月以及她母亲的家庭背景,要详细到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要知道。』
『你们的资料调查不够详细,才会忽略了这样的细节,杨晓月幼年是在锦城度过的,而李厘也来自锦城。
就算后来,地位悬殊,可是当年,当杨家力小势微的时候,照顾杨晓月的,一直就是这个男孩。』
挂掉电话,请夏闭上眼,黑暗的回忆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六年之前。
请夏还没有从大学毕业,在导师的咨询室实习时接到了那个案子。
一开始似乎一切都很简单,只是那个中年女人的丈夫有外遇而已,女人声泪俱下的诉说他们夫妻二人当初的情深意重,到现在那男子如何情薄,男子是官场上的人,愈是位高权重,愈是不念旧,女人每一次声嘶力竭歇斯底里,请夏听的不耐,一大堆问题在心中萦绕。
『她说的,到底是事实吗?』
『那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按捺不住的好奇,足矣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滑向深渊,她联系了那个女人的丈夫,在华灯初上的时候,跟着他进了豪华的酒店。
那天晚上,请夏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走到那一步了,第一夜的感觉只有疼痛,身体一次次被撕裂的感觉,让她很麻木,手指在床单上扭曲成痉挛的形状,男人拒绝安全措施,只是在每一次,快要射的时候抽出来,将白浊的精液喷在了她的小腹上。体液浑浊的气息在房间里流淌,她快要窒息过去。
那晚快凌晨的时候,她走出了那家酒店,双腿之间钝钝的疼痛感,让她有点站不稳,还是坚持着,去了一间24小时开门的便利店,她用那个人给她的钱,买了很多食物,以及生活用品,然后将它们全部送给了晚上载她回去的计程车司机。
她只偷偷带走了一样东西,在冲澡的时候,她用酒店的毛巾抹掉了小腹的精液,并且,不动声色的将那条毛巾藏进衣服里,带了出去。
再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把白色的毛巾一分为二,一半留给自己,一半,交给了那个女人。
这件事情后来闹的很大,请夏以强奸的名义报了案,那个人的妻子却在最后关头选择站在了自己丈夫的一边,那时年少气盛,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仗义,反而彻底毁掉了自己。
请夏只来得及在被控告咨询泄密之前,匆匆打包以念书的名义跑到了日本,丢下烂摊子给导师收拾,才没有被吊销证书。
然而即使两年之后,自日本归来,那段公案,依然在行内流传,请夏再也做不了咨询师,所以才索性托了关系,在公安局做起了协助刑侦。
李厘,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回忆要多黑暗,才足矣摧毁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历程请夏不是没有走过,当她回国的时候那个男人死了,被昔日的情妇谋杀,作恶太多,总有不得好死的时候,可是自那以后,请夏就活在了黑暗的恐惧中。
她忘不了那一晚,那个人一次次进入她身体的疼痛,于她,是抹不去的耻辱,而在那个人死去之后,她夜夜噩梦辗转难眠,曾经被触摸过的每一寸皮肤,都是无法遏制的恶心感一阵阵袭来,只有冰水,可以让她镇定,很长时间她似乎患了神经性贪食症,要么好几天不吃饭,要么,一顿什么都想吃,撑到快要吐出来。
她知道这是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却不知道,自己心里那根弦,什么时候会崩断,她在黑暗的夜里一个人哭泣,很多次拿着注射器,想要将空气注入自己的血管。
脑中一遍遍回想着大学时老师说的话,如果将大量空气注入血管,气泡随着血管循行,到达肺部之后,随着毛细血管分开,会在一瞬间,堵住肺部所有的末端血管,血液在一瞬间停滞,死亡的痛苦,便会降到最低。
她想起了文森特·梵高的话,文森特身患癫痫的时候,最终决定在丧失理智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免彻底疯掉失去掌控的时候继续拖累别人。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却硬生生,一个人扛过了最黑暗的那段时间。
最终还是活下来了,可是,直到今时今日,李请夏,都没有找到活下来的理由。
也许活下去,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吧。
她终于知道怎样打开李厘的心扉了,那就是,把自己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都告诉他,坦诚相待,换来杨晓月的死因。
『这间房子,真是孤寂啊』
请夏站在杨晓月住的别院外一百多米处,看见冬日的冷风吹开无人居住的房间的落地窗帘,客厅里的景象在这里一览无余,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这是高级别墅区,每栋房子都被郁郁的园林挡着,可是站在这个位置,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天,于晴跑到杨晓月旁边,只是跟她说了一句话而已。』
『她说的是:我知道你的秘密。』
『其实她只不过是跟踪李厘,看见李厘在杨晓月家附近转悠而已,她只是以为自己发现了杨晓月和李厘之间的关系而已,她并不知道那个惨烈的秘密,是杨晓月的死穴。』
『这段录像是李厘交给我的。他曾经躲在杨晓月家的窗外,拍下了这些画面。』
易成接过请夏递给他的掌机,看见了那段血腥的video。
窗帘在杨晓月手中死死扯着,身影模糊的男子扯着她的头发,用力的在她肚子上踩下去,她的脑袋狠狠的撞上窗框,发间溢出猩红的血,她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一声不吭。
那个人,便是杨晓月的父亲。
神的意志无法抗拒,尽管我们已经竭尽全力。
『长期的家庭暴力造成的抑郁,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生存的勇气,唯一的寄托,是来之不易的虚假繁荣,是外表维持的光鲜明媚。是看似完好的假象,而于晴那句话,只是给了她一个暗示,暗示她,你将一无所有。
连假象都要被打碎。』
『那段日子,李厘就一直站在这个地方,注视着杨晓月的生活。
他看着她挨打,看着她披头散发在地板上挣扎,看着她带着一身伤痕清理地板上的血迹,血液与污水混合,不可收拾,少女的自尊彻底崩溃。』
『她不可能对任何人再讲起这些事,杨晓月有朋友,好多好多,但她始终相信,一旦朋友们知道这些事,她将再也没有朋友,她内心刚烈到无法接受任何同情。』
『我记得李厘走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悬挂木马?』易成突然好奇。
『恩,是很久远之前的故事了。』请夏突然浮起一丝轻浅的微笑,她想起之前和李厘谈的最后那段话。
她也是这样问李厘
『悬挂木马有什么问题?』
李厘一样答得平静。
『只是一个隐藏很久的秘密罢了,很多年前,有一个被冷落的小女孩,和我们一起住在大院里,看着别的孩子都可以玩木马,只有她,只能在远处静静的看着,一直忍耐。』
『直到一天,她的父亲要带她离开这个大院的时候,她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拿了一把扳手,撬松了木马的螺丝。』
『有个男孩看到了这一切,可是他什么也没做,没有偷偷修好木马,也没有告诉其他人,他只是在第二天,赶在清早,自己坐上木马,一直摇到它掉下来,狠狠摔了一跤,被沉重的木马压断了一条腿。』
『他一点都不后悔,他知道她在窗帘后面看着,他只是想满足一下她的心愿,仅此而已。』
请夏终于恍然。
『那个女孩,就是杨晓月。』
『是,』李厘坦诚,『我死都不相信她会做这种事,但是她既然做了,我别无选择,只有保护她。』
她就像是一堵墙,正面粉饰,背面毁坏,当朽烂崩塌到无法承受,一道裂缝突破掩饰暴露人前的时候,它就别无选择,只能粉身碎骨了。
自毁,是保留完整的唯一方式。
而他对她,从多年之前,到多年之后,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就算泅渡过去不是岸,就算下一秒我便会在这里死去,我也想拼尽最后的力量,将你拉出深渊。
可惜,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这个故事很悲伤,但是,请夏心里只剩下一句话。
『杨晓月,其实,你并不孤单。』
她选择了死亡来维护自己的美好,而请夏,还活着,也许真的,活下去,终有一天可以找到活着的理由。
易成看着那座空荡的房子,转身问请夏
『这个案子,要怎么结?』
『还是原来的结论啊,』
请夏懊恼的坐在地上,
『杨晓月父亲的家暴死无对证,杨晓月确实是自杀,于晴只是说错了一句话,法律上,不能判罪,李佳研的事故,完全意外,杜可宁被刺伤,是李厘故意的,他原本以为那晚和杨晓月冲突的是杜可宁,但是为这件事,他已经付出代价了,没必要再追究,这案子,也不过如此而已,什么通灵,说到底,都是人心里的鬼。』
『只能到此为止了,我回局里打报告,你呢?』
『我想再感受一会,这里的环境,希望那个女孩,能够安眠吧。』
请夏躺在了枯黄的草地上,感受着易成渐行渐远的脚步。
有句话,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若我是杨晓月,你,会是我的李厘吗?』
真是好笑啊,她闭上了眼睛,冬日的阳光,落在眼皮上,其实也很暖,带着清寒的暖意。
【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