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姨,有话便说吧,我还禁得住。
挽着宫髻的女子随意披上一身白色长袍,剪影白的单薄,即使这样,在隐隐映出火光的大殿里,也端足了大家仕女的端雅气质,稳稳当当,纵然京都整晚杀生震天,她却始终在窗下画牡丹,发丝落下几缕,更显得脸色细白柔美,眉眼清丽,美的不像常人。
连她的乳母也一时看呆,呐呐说不出话来,尚武王家的四小姐牧云清言,十七岁就博得了京都第一才女的美名,牧云家与天家世代交好,世子多是天家伴读,自小一起长大,郡主们亦多许配王室,杨氏建立的大胤朝,历传十三代,倒有九位皇后都是姓牧云的。这位四小姐,原本也该是帝后之才,然而先皇那时已经年过五十,身染沉疴,不愿委屈牧云家的女子,太子又尚年幼,清言到了十九岁,天家召见之后,说如此天纵之才,不用可惜。遂封了太子太傅,教导皇室子弟,到现在,已经十年,长到二十九岁的牧云清言一直不曾婚配,容貌却愈发的出色高贵,比皇室的帝姬还难以接近,俨然是这皇城中,独自绽放的一朵白荷,不染半分凡尘,可惜,今夜动乱一过,却不知美人将要沦落到何种地步。
牧云清言等不到她的回答,回头看着她,眉眼中,竟含了戏谑的笑意。
苏姨,这会儿,兵祸已停,想是大事已定,先皇重病,太子根基未稳,我牧云家誓死勤王,未必有好结果,我困在宫中,无处可去,一介柔弱女子,大不了以死殉节,这次夺嫡之乱,两边都是我的弟子,不管新帝是哪位,都不至于怎么为难我,与父兄相比,我至少留个全尸,你担心什么?
她的乳母还来不及回应,明德殿门口,便是一阵掌声,伴随着一把清亮的嗓音,“好个以死殉节,师尊向来豁达,怎么这时候就想不开了呢?”
穿着崭新黄色锦袍的男子缓步步入大殿,一身新装,遮不住血腥与煞气从身上透出来,牧云清言不禁一怔,手中的笔无意落在画卷上,盛世牡丹,立刻染污了墨色。
先皇第六子,杨晋,居然就是夺嫡之乱中排众而出的新帝,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的,但是,这却是最糟的可能性,皇子都是她亲自教导,最为魔障的,便是这个杨晋。心底虽慌,她立刻整了容色,跪倒在地,眼神中的惊惶悉数收起,再扬头,已是一脸平静。
“牧云氏拥军支持太子一脉,臣女父兄与君上沙场相见,臣女有罪,然臣女是尚武王的女儿,又是有品级的太子太傅,按规矩,是送宗人府治罪,还请皇上自重,勿与罪人多言。”
杨晋闲闲的坐在了她的椅子上,拂去桌上的牡丹图,趴在桌上,低头看着她,“朕如今是天子,牧云清言你亦曾是朕的太傅,师尊深明礼教,难道要教朕犯下弑师大罪?”
“国法如山,为人君者,大爱无情,不便徇私,天下万民自会理解圣上的无奈,况且臣女是受父兄牵连,又是女官,未必非死不可,依律处置,自然毫无怨言。”牧云清言跪在地上,心中暗自叫苦,这个皇子,从少年时就最喜与她诡辩,那时的她,有些事未必不曾察觉,装糊涂装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到了要受报应的时候。
“太傅曾教导吾,君子善识时务,见机行事,若非万般无奈,不可自轻自贱,尚未穷途末路,何必要去宗人府领罪,太傅与朕有师生之谊,朕免你罪,有何不可?”
“那要看君上提出的条件为何了?”牧云氏二百多年尊荣,这点高贵,还是有的。
“为朕执笔,昭告天下,历数前太子罪行,让朕的夺位,变得合情合理,你是太傅,又是牧云家的人,你知道这只笔的份量。”杨晋一伸手,将砚台上的笔甩了下去,墨汁飞溅到了牧云清言的衣襟上,大片的污迹。
她叹一口气,抬头给了答复,“臣女蒙父亲赐名清言,意在谨言慎行,不得妄语,尤其身为宫中女官,前太子为君,清言为臣,不敢儹越。”
杨晋眉目不动,看不出表情,“我早猜到,若是可以任人摆布,你也不是牧云清言了,朕,终究没有看错人。”
牧云清言心中更加烦乱,黄色的锦袍下摆扫到了她的眼前,那个人近在咫尺,近的她逃不开。
“那么,做朕的女人吧,清言,吾的师尊,吾保你一生。”
牧云清言的脸色骤然煞白,一阵风忽然掀开帷幕,吹的大殿烛火整个一暗,她定定的注视着杨晋,漆黑的瞳孔里,是那个少年最初的青涩面容,晦暗不明。终于,还是到了摊牌这一刻了。
“我已经老了,杨晋,我比你大十岁,你不该要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生不逢时,是吾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清言突然转头,简短两字,却是呼唤自己的侍婢,声音已经趋于沉稳,“画扇。”
“是。”角落里的女孩趋步上前,肩膀微微颤抖。
“去书房,替我代奏圣上,就说牧云清言自知罪孽深重,亦不堪新帝驱使,无奈之下,请求赐死,望君王念在牧云氏世代忠良的份上,给女眷一个体面。”
“可是,太傅。”女孩惊惶的抬头,看着眼前的君王,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牧云清言一个严厉的眼神扫去了话头,她沉默着退出去,牧云清言淡淡吩咐身后的乳母,“苏姨,你也去书房吧,你跟我时日最长,知道我的性子,这奏章,便是我遗言了,帮我写好。”
“婢子遵命。”苏姨抹着泪退下,主仆三人,竟是默契一般,忽视了眼前的天子,牧云清言自顾自起身,站在窗前赏月,毕竟,也许就是自己人生最后一次看见明月了。
杨晋内心震动,却依然不说话,伸出长指逗弄书桌上的一缸金鱼,黑色锦鲤,是牧云清言最喜欢的,他在明德殿读书的时候,尚是韶华少年,为讨好这美丽的师傅,他亲自下湖捉鱼,弄得一身湿进来,吓得整个明德殿宫人围着他更衣喂汤,捧着炉火小心翼翼伺候,唯有清言,一身白衣,坐在回廊里打扇,神态怡然,带着嘲弄的笑意,他始终注视着她,如同注视着尘世之外的仙子,从九岁到十六岁,她始终不曾老去,而他,却不得不离开这困守她终身的皇宫。
缸中鱼,笼中雀,在封地那寂寞而又漫长的时光里,杨晋觉得,他终于明白他的师尊为什么喜欢这些被囚禁的生命,因为那就折射着她自己的人生,在华美的囚笼里,渐渐老去,他与她之间,有着十年的时光,是他永远打不开的结,更何况,份属师徒,而她,虽然不是后妃,在世人眼中,依然是属于他父亲的女人,他一直以为,是锁链扣住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可能性,只要他带着足够的力量归来,就可以带着她离开,可是到头来,他依然不懂她。
水晶缸里的锦鲤游得欢快,三年时光,不知道这些鱼儿,是否还是他曾经亲手捉来的那一些,窗边的牧云清言突然回头,翦水明眸,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为我做件事吧,也算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在我死后,替我喂养明德殿的鱼儿,不要让他们无辜死去。”
“牧云家世代尚武,就算女子,也是铁骨铮铮,什么时候需要这般儿女情长,怜惜这几条鱼的性命了?再说,你要求我的最后一件事,不是赐死吗?”语气里不自知的带上颤抖,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倔强的少年。
牧云清言垂下长睫,欲语还休,最终,沉默了。
画扇及时的送来了奏章,牧云清言走到书桌前,没有看逗弄锦鲤的杨晋,自己执朱笔,批了准奏二字,方才递给他,等他盖印,杨晋怒火隐而不发,一挥手,玉玺压下,这一纸奏章,就注定了牧云清言的命运。
她转身,正准备找个白绫自我了断,省的别人麻烦,杨晋突然自身后抱住了她,十九岁的少年,纵然已经自杀场血洗归来,身体却依然没有长开,还是修长纤细的少年体态,手臂将她箍在怀中,少年天子的唇落在她的耳边,呼吸吹开她的头发。
“师尊以死殉节,那么死前,能否陪吾纵情一夜?”
“杨晋,留你我一个清白吧。”最终叹息,牧云清言依靠着他的温暖,却不得不说出最绝情的话。
他身形一震,依依不舍,却还是缓缓退开,大殿门开了又关,所有人沉默不语,而史官笔下,不过寥寥数字。
大胤256年,仁帝第六子杨晋,弑太子杨晟,自立为胤喜帝,太傅牧云清言赐死,尚武王牧云氏,随仁帝第二子杨曦起兵,诸侯多作壁上观。
大胤258年,二皇子曦,大破京畿重地,杨晋死于乱军之中,诸侯拥立二皇子杨曦为帝,立号武帝。
只有杨晋自己知道,他不是死于乱军,是死于求而不得的寂寞,自从那一缕白衣将牧云清言挂在了明德殿的房梁上,他的心,也就死在了那里。
那两年,他将自己关在明德殿,日日莳花弄草,养鱼逗鸟,这江山,是他背了叛逆之名夺来,可惜到最后,还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一切都失了颜色。
宫门破的时候,他看着冲进来的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突然就笑了,他想起两年之前,那个高洁的女子在这桌前,一边描绘丹青,一边等待着一场叛乱的结束,等待着什么人来结束她的生命,到最后,她等来的,不是暴虐的军士,而是即位的新君,最终保住了一个体面的死亡,这,算不算是他给她的,最后的解脱?
在漫天的血红中,他想着那个人死前的心境,就这样,带着微笑,闭上了双眼。
清言,来生,我不做你的弟子,你,会否让我牵起你的手?
清言,我爱你,这一生,我想要的,仅仅只是你而已,这万里江山,就送给杨曦吧,吾,早已不在乎。
【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