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锁住时间,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原本是凄美的思念,你有怎么忍心,将他当做诀别的誓言?
1·山中妖
迦南山阴处,常年不见阳光阴寒入骨。若是寻常时,不出半个时辰,白若卿便可以绕着自己的领地走一圈返回居处牡丹亭了。可今日,才走了一半,便被一个女子拦住,低头看,轻纱高鬓,正是黄泉道上的飞天。哭的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白若卿轻轻叹口气,前两天已经听说,有位路过的飞天无意中冒犯了镇守山阳的妖王墨离殇,被墨离殇囚禁在山狱之中已经七日有余。眼下看来,是那位飞天的姐妹前来求情了。
“我与妖王共守迦南山,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姐姐得罪了他,他要扣留,我不便多说。”
“仙子悲悯人尽皆知,姐姐不小心伤了妖王的未婚妻,受到如此惩罚原本也应该。然而三日之后便是彼岸花凋谢之日。若是到时还未回黄泉道复命。便再也回不去了。我屡次恳求,妖王都不理会。所以才斗胆求仙子通融。”
她原本已经想要走了,却在听到这段话时停住了脚步。一回头,定定的看着那位飞天。“此时正是彼岸花期么?那好,我要你为我采一朵彼岸花来,换你姐姐自由。”
飞天愣在了原地,“可是私采彼岸花同样是重罪。”
“是啊,是重罪,不过彼岸花开满黄泉道,少一朵又没人留意,就算被抓最多也是在地狱里关上数百年,熬些苦刑也就过去了。放出来依然做你的飞天。若是等到彼岸花谢,黄泉路封,再也回不去了,你那位姐姐便就绝了修仙的路,此后只能做妖。你说,该如何是好呢?”
语气柔软,却带着森冷寒意迫人。她也不等回应。转身便走。裙摆扫过带起一阵薄风。
2·前世缘
千年之前。牡丹仙子白若卿转生之时因三魂离体意外目盲。王母震怒,将白若卿罚在百花园禁足。若魂魄不全,百日之内便会被打入凡间贬做花妖。没有人知道,牡丹仙子那三魂,正是因为当日看到妖王墨离殇一眼,便离体追随,迟迟忘归。
只缘感君一回顾,日日思君朝与暮。情之一字,原本也没什么话好说。
牡丹仙子离体的三魂化身白牡丹随墨离殇征战妖界,杀伐决断屡立奇功。人间百年天界百日,战事平定之后,墨离殇上天庭朝见。似是天注定一般,闲庭信步,便让他见到了百花园里,容颜如牡丹盛放的少女,白若卿。
你是谁啊?你又是谁?
跌跌撞撞的靠近,白布裹着的双眼看不见眼前人,可还是被源自灵魂的爱恋所吸引。彼时她的三魂化体正因耗力过度留在妖界修养。墨离殇也惊异,世间竟然有与他的爱人气质如此相似的女子。在等待封赏的那些日子里,他忍不住,日日去百花园与白若卿言笑晏晏,讲一些下界的趣闻,寂寞太久的女子如何避得开这温暖。也许是天注定这缘分,她魂魄中的每一部分都爱着他。劫数难逃无法避免。
而此时,因妖王离开妖界,白牡丹失去庇护。一直为牡丹仙子寻觅失落魂体的百花尊者终于看出了端倪。召唤出了她的灵识。
是要离开了吧。不过还好,他在天界。感应到七魄与那个人相处时的画面,白牡丹再无留恋,留下躯体,回了天界,三魂七魄合为一体,魂体完整之后灵台清明。她扯下白布,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朝思暮想的墨离殇。
她双目复明,墨离殇也是打心底高兴的。带着她共游天界花前月下,不知不觉归期已至。墨离殇请行之时。她突然站了出来,“婢子恋慕妖王,特向王母请辞,愿随妖王下界相伴,此生不悔。”
“荒谬!”琉璃盏被凌空摔下,百花尊者阻拦不及,王母已经降下法旨:“妖王墨离殇与牡丹仙子白若卿胆大妄为,秽乱宫廷。褫夺一切封号,贬迦南山为妖。此生禁足,不得离开半步。”
她跪下谢恩,双双被天将押到迦南山。墨离殇无奈的看着她,“若卿,你又何苦如此。我心有所属,始终是将你当做小妹的。”
“没关系,我不后悔。”她轻轻微笑,你从不知,你爱的那个人也是我。你终有一天会恋上我的。白牡丹已经死了,世间无人能够阻拦我们在一起。
“我还是会娶牡丹的。你这般为难我,并无意义。”他神色一点点变冷。并非没有痛惜。可是,爱,原本便不是可以轻易离弃之事,那名叫做牡丹的女子,追随他那么多年。他心里清楚,对白若卿只是一时迷恋。他爱的,始终只能有一个人。
却是一时之错误了她的终身。他心中愧疚,却也无能为力。七日之后,收到传讯的妖界护送白牡丹前来与他成亲。他沉默着,将喜帖递到了山南牡丹亭。
他与她,一个在山南建了牡丹亭,一个山北修了妖王府。壁垒分明。
收到喜帖的白若卿心底却生出了疑惑。三魂已归,他曾爱过的白牡丹便该在这世间消失。为何又多出了这一个人?
白若卿将喜帖拿在手上,看一会儿,笑一笑。明明容色极美,笑意里却含着一层层莫名的意味,看的侍奉丫鬟都打了几个冷颤。夜色未至,彼岸花已经送到。她若有所思,将红艳如火的花放入石臼中,一点点捣碎。
似是捣碎曾经的情意一般。下手极重,毫不留情。
3·局中错
妖王府这一日极热闹。白若卿前来道贺,墨离殇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新娘面前。
“若卿,你也认识一下,这是我妻子,白牡丹。”
是转生之术。若能以魂体之焚为代价,毁掉三魂七魄。便可寄居于他人躯体之内,忘记前世,承继躯体残留的记忆,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下去,然而此生过后,必将灰飞烟灭永不超生,代价如此沉重,竟然真的有人敢做。
真是美人啊,生生的眉目如画,与她曾经的面容一模一样,是谁能付出这样的代价,焚毁灵魂,和她留下的躯体结合,占据墨离殇的心?你也爱他吗?爱的这样深沉?
可是离殇,你怎么可以连你曾经喜欢过的人都认不出来?还是你看到的,只是皮相?
她唇角含笑,斟起一杯喜酒捧到了新娘面前。
“离殇哥哥大婚,可惜我刚被贬到迦南山没多久,红包里没多少珍宝,只好敬嫂子一杯。聊表心意了。”
一杯酒,一饮而尽,下一刻,她看见新娘眼底的平静碎裂,酒杯落地之前,她伸手捞住了那只瓷杯。
彼岸花是毒,也是唤起前生记忆的药引。唯有彼岸引渡,方可逆行转生。
趁墨离殇转身应酬宾客的片刻,她凑到新嫁娘的耳边,“你以为焚了魂体,毁了过往一切痕迹,便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吗?不,你错了,你可以为他牺牲,我会牺牲更多,你狠,我比你更狠。”
“我死也不让。”新娘突然间抽出墨离殇腰上佩剑,向她扑了过来,她下意识挥出一掌。魂体已毁的死灵如何禁得住她这轻轻一拍?一泼血红溅在了嫁衣之上。她愣在原地,看着墨离殇抱住了缓缓倒下的躯体。眼神悲愤。
“白若卿,你怎可如此狠毒。”下一刻墨剑便劈头盖脸向她砍来。她慌张后退,若不是及时抓起一物架住了墨离殇的剑,也许就没有然后了。
她低低笑,看着墨离殇怀中的躯体。
他们曾经海誓山盟,曾经对月起誓永不分离。墨离殇,你爱的人明明近在眼前,为何你要抱着一具死去的身体?
“你爱的是我,不是她。”语气轻而笃定。若非如此,凭她手中一幅盛世牡丹图的卷轴,怎么可能架得住妖王的墨剑?
墨离殇凄然浅笑,“就算曾经对你有过一丝半点情意,如今你亲手杀我至爱。如何能再容情。”
他抱起逝去的红衣女子,转过身不去看她。
“十日之后,决战迦南山顶,白若卿,此生吾与你不共戴天。”
她竟似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看着墨离殇的背影打算走过去,一伸手,却触到了透明的结界,他已将她封在了妖王府之外。
白若卿却不肯离去,她抚着透明的结界,一双眼只看着墨离殇悲伤的背影。低低的笑,不知觉间,已经是满面泪水。
4·孽中孽
墨离殇葬了白牡丹,心内却依然是惶然的。
是他深爱的女子,伴随他在妖界征战超过百年,这一刻亲手埋葬如花美眷,心底的痛如烈焰焚烧。对那个曾经被他视为小妹的女仙更是恨意凛然。
决斗前夜辗转难眠,隐约间似是步入了一个梦境。站在他眼前的人,是昔日在天庭见过的,百花尊者。
“你来又是何事?”墨离殇怒意升腾,“若是为了白若卿,就算天庭介入,吾也决不会放过她。”
“我不是为她,是为你啊,妖王殿下。”百花尊者神色复杂间,竟然还有一丝悲悯,“妖王天纵之才,历经千辛万苦才平定妖界,断不能毁在一个女子身上。”
“我未必便会输给她。”
“妖王你不知她的身份,可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何处?”
“百花园,有何不妥?”
百花尊者轻轻叹息,“妖王难道从未生过疑虑?只凭她一名小小仙女,如何随意在百花园中行走?”
“我那时便是如你所说,在百花园随意行走。”
“妖王是天界贵宾,自然不同。百花园原本就是天家皇族禁地,白若卿可以来去自如,只因她是玉帝之女。三界之中,无人可以伤到她。然而这世间,有术便有破。玉帝亲自施下的护身之术,也有破绽之处。”说着,百花尊者将一个红色锦囊放到了墨离殇面前。
“妖王是三界平定之希望,白若卿虽说是玉帝之女,却并非王母所出。牺牲她一人,保三界维持眼下的安稳局面,也是天庭的意思。”
心内突然被隐约的疼痛所击中。他挣扎着自梦魇中出来。原本以为真的是一场幻梦,却在看到手中锦囊时意识到这一切的真实。
他想起最初遇见的白若卿,一身素白,眼睛上蒙一层白布,面容与他深爱的女子五分相似。气质却胜出几分。是被吸引的吧,不然为何他会不经意走入那片牡丹花丛。去寻找那唯一的一片素净。到如今,回想过往种种,再美好,都成不堪回首。
手中的锦囊殷红似血,他却不忍打开来看。
天界一脉,以帝王血为尊。天帝能统领三界,自然不是寻常人可以轻易触碰的存在。若白若卿真的是天帝之女。恐怕与她决战,真的只是枉送性命。
“你且说,他会不会开那封锦囊?”
灵霄殿里。王母一手扶额,神色不明。
百花尊者立在他的身边,开口道:“他会开。”
“那么结局便也不难猜了。”她轻笑了一声“我又怎么会让白若卿的算盘称心如意呢。”
“娘娘的意思是,白若卿会丧命墨离殇之手?”
“她那样算计的人,怎么会陪上自己的性命,何况……妖王这个人啊,外冷内热,未必杀的了她。”王母随手将殿前水镜里的云气拨开,迦南山顶之上,狂风忽作将那里一切尽数掩盖。只余两人身影对立。“开始了……”
在墨离殇长剑带出的凛然剑气中,白若卿依然是在算计。
到目前为止,他们鏖战的每一步都在她的预想当中,她也的确是出了全力,冷冽剑光在墨离殇身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伤口,然而这都比不上墨离殇纵横妖界的墨剑锋锐,剑刺入她右肩,带起一抹飞红。白若卿急退数丈,呕血。
气血翻涌间,她的预想仍在继续。
又是长剑杀到。
白若卿闪身避过,墨离殇一招未尽,第二招便随着还未用老的一击变招攻来。白若卿闭目,在下一刻她该因为气血不济而无法避过这招,墨剑将贯穿他的身体,却引动潜藏自他血液中的皇族一脉守护之力。
她死不了。
墨离殇始终不忍,她能看到这个男人眼底的挣扎,她看了他无数个岁月,知晓他的每一点变化,她了解墨离殇甚至胜过了解自己。
她知道,墨离殇杀不了她。
然而,那墨剑却在轰然巨响中,坠进了白若卿身侧的土地里,迦南山为之一震,惊起山中无数鸟禽,在这喧哗中,白若卿与墨离殇四目相对。
“我杀不了你。”墨离殇用如冰般冷酷的神情说道,这让白若卿想起她还在妖界那会,注视的那个杀伐果决的妖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想让我认识到这点吗?”
白若卿的肺腑还在翻腾着,她想安慰墨离殇,却只能咳嗽出血沫。此刻,她的心底泛出一丝紧张,这与她预想的不同,隐约间,她知道了墨离殇将要做什么,为此她的心作着抽搐似的疼痛。
“我厌恶你,然而我更厌恶对你下不了手的自己。”
“今生我不会同你纠缠,来时更愿隔如参商。”
白若卿的眼前漫开了一片血色,她的衣襟、她的面孔都是温热的血,她抬手想要堵住墨离殇身上的伤口,可是却是徒劳的。
生命自他的指间溜走,只余下连温度都渐渐消散的肉身。
“为何会如此?”
白若卿看着掌心的血红自问。
“她原想着墨离殇不会杀他,总会明白他们谁也离不了谁,那么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王母随手合上了水镜,这一场闹剧已然结束。
百花尊者在一旁安静的伺候,不敢开口,他还记得碧荷,曾经是王母的贴身侍女,也是墨离殇婚礼上那个可怜的新娘。她失了魂体,废了灵识,其实早已形同傀儡。却因与白若卿类似的仙人体质让人辨不出真假。当日婚礼上一场惨案,便是远在天庭的这位主母一手操纵。
王母自顾自地说着:“天真得不像那个贱人生出来的,害得我忍不住在后面推了把手。”
“真是个情种啊,可惜,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一过十年。
数十年。
还是数百年?
白若卿早已忘记了时间。时间对她来说不具意义,她早已不再老去,也不再鲜活,如同死去的标本一般,贴在玻璃柜里,必然是惨白如纸的。
一点也不好看呢,她摸着自己的脸,轻轻苦笑。
只有身边的碧玺石一直陪伴着她,不离不弃。
她的仙体早已被毁,剩下的,只有一个单薄魂魄,眼睁睁看着世间。却不能再伸手触碰。
只有这碧玺陪伴着她,时不时发出隐隐微光,像是在提醒她曾经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当日是她炼化了妖王的躯体,留下一缕残魂在这碧玺之中陪伴她。这原本便是逆天之举,更何况被炼化的还是妖界之主墨离殇。纵然她身为王族也绝不可能被赦免。所以她受了极刑失去一切,只能如孤魂一般飘荡人间。
白若卿,早已不是当初受尽万般宠爱的牡丹仙子。她为了一个人,从仙成妖,又从妖贬做鬼,这一路走的太艰辛。让她更不愿放手。
可是还有这枚碧玺,带着妖王的一缕魂陪伴在她身边,她时不时对着这残魂低语,这仅有的陪伴是她追寻的动力。
又到迦南山,数百年,总是回到同样的地方。
这一夜她寄居在一位医者身上。只因她的残魂漂不了多远,只能寄身于不同的人体内,才能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
用来追寻,实在是太过辛苦了。
深夜客栈喧吵不已。原来是投宿的一位孕妇突然生产,医者匆忙赶去接生,她百无聊赖,在房中把玩碧玺,突然便看到了莹然的微光。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她匆忙冲出房间,魂魄寄身入医者体内的瞬间,娇小的婴儿被她捧在了掌心,碧玺青芒大盛。下一刻,那无辜的婴儿竟突然噎住,哭号声戛然而止。客栈里的人纷纷出主意要设法帮这孩子缓过这一口气。唯有她,缓缓退出。凝视着虚空中,头也不回离去的那道魂。
这便是你说的永隔参商?她低低的笑,笑的那般冷。这么多年,每一次她以为她接近的时候,都会莫名失去踪迹,这是第一次,她亲眼看到。原来他就是这般恨她。恨到,不惜一次次放弃轮回。
她握紧手中碧玺,一直笑,这次,却是一滴泪都没有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墨离殇,是你负我,那便做参商吧,只愿你此生再无憾恨,
她将手中碧玺抛掷向虚空,碧玺碎裂,她的魂体也随着万千道金芒散落天际,自此消失再无痕迹。
似是落了一场雨,匆忙离去的墨离殇仰头,便看到天际一个早已虚无的星座坠落。
终是无份了相思。
【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