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也不早说。”桐妃握着她的手,轻声责备。然后便唤侍女,“碧云,带我这小妹去偏厅吃点东西。”
她随侍女离开,却在出门前,定定的看着韩正德:“相公不和我一起去吗?”
“卿诺,我同相国谈些事吧。”桐妃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的驳回了她的请求。
她只好听话,跟着侍女去了偏厅,一坐,便是两个时辰,直到皇宫下千两的第一遍钟声响起。韩正德才离了桐妃的寝室。握着她的手温柔的问:“久等了吧。”
“是,很久了呢。”她如实回答。
“桐妃娘娘说,她与你一母所生,情感深厚,之前你未嫁之时不便出入皇宫。如今既然你也成了一品夫人,便想要奏请皇上,赐你一面令牌方便出入。日后也多联络下姐妹情谊,免得她寂寞。”
“若我以后见她,你也会每一次都来接我吗?”她轻轻问。
“你是我的妻子。我当然会接你。”
她定定的看着韩正德,看得他心悸不已,这两张面孔真是活脱脱的相似。让他似是又见到了十六岁的易卿桐。
没有进一步的质问了,卿诺默默收回眼光。随他出宫。定是疑心生暗魅吧。她这样安慰自己。她的相公,当朝文官第一人,不会那样不堪,觊觎着属于皇上的女人。
3·情深无归处
嫁到相国府之后的日子,便是一重重看不到尽头的寂寞。韩正德在府中的时间极少。就算回来,也多数是呆在书房。相国府一分两院。东院西院之间壁垒分明。她进不去他的世界。
皇宫里的召见倒是越发勤了。桐妃自上次小产之后,元气大伤。身子一直病怏怏的怎么也养不好。也不怎么见客。对这个小妹却是另眼相看。皇上也乐意顺手推舟。只有卿诺自己知道,每一次召见,姐姐定然会把自己支开一段时间,与韩正德相谈许久。
久到让人无法不生疑。连大殿里摆放的瓷器都似乎在隐隐嘲笑她。傻瓜,你个傻瓜,眼看着丈夫和自己的姐姐在一起,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一日梳妆的时候,她看着思凤,突然问:“你们几个之前都是相国书房里伺候的吧。名字里都带着凤字,难不成,是思着栖凤阁里的那位?”
“夫人切莫多心。相国不是这样的人。”
“那告诉我,相国心里住的谁呢?”她的丈夫,是为了谁,对她这般冷落?
“也许相国只是生性冷淡。奴婢相信,相国心里只有夫人一个的。”
是么?她在心里冷笑。笑完了,便戴上沉重的黄金头冠。入宫觐见。
就算眼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姐姐近在咫尺远隔天涯。她依然将心底的怒意收起。沉默隐忍。为什么,不为什么。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既然是自己爱的人,那便只好由自己来保护。易卿诺有时也会痛恨这样软弱的自己,可是没办法。她就是没办法去伤害任何人。何况那么多次,看到相公凝视姐姐的哀痛眼神。连她的心,也会跟着一起痛。
做皇上的女人,是很累的吧。才几天不见,便觉得姐姐又憔悴了几分。她说了几句体己话,看到有内侍送来用陶瓮盛着的参汤,便端了一碗给姐姐。
“姐姐该保重身体才是,孩子没了,总会再有的。太过于哀伤不是好事。”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卿诺,我心中始终有愧。”
愧什么呢?是愧对皇上,还是愧对我?愧对韩正德?长姐你心里放着的又是谁呢?
不会有答案了,当她看着床帏幔帐上繁复的纹路胡思乱想的时候,瓷器碎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回头,只见姐姐呕出一滩腥红血滟,落在明黄色被褥上,触目惊心。她出于本能接住姐姐倒下的身躯,下一刻寝殿的大门被推开。内侍的尖叫声传遍整个后宫,羽林禁卫穿着铁甲踏入寝殿。她只呆呆的,看着姐姐最后的表情。
逝去的人,那样苍白透明,就像是在她怀里碎掉了一般。
回过神时,她已经身在永巷的囚室了。抬头只看见一盏天窗,透出昏暗的光。
韩正德前来探监。
“我没有对姐姐下毒。”
“当时寝殿只有你一人。御膳房送出的膳食,都是经过检验的,除你之外,再无嫌犯。”
“可以查的,宫内戒备森严,凶手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圣上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语气冷漠,却掩藏不住他双手微微的颤抖。
“为什么?”她不敢相信的质问,为什么,连皇上的女人这样死去,都没有任何人来多询问几句,韩正德,你不是爱着她么?为何现在这般冷淡?
“卿诺,你不用想太多了,总之,我会设法护你周全。”这样笃定的保证,却无法给她带来一丝一毫安心。易卿诺从来都不是笨人,前后连起来一想,答案让她周身发冷。
“相公,我和姐姐,都是牺牲品对吗?”
韩正德沉默不语,然而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是没错了,皇上当年娶了易卿桐,宠冠六宫。原本是希望她恃宠而骄做出把柄以便打压忠烈府的。可她偏偏性情恬淡小心翼翼做人从不曾给任何人动她的借口。接连失去三个孩子,就算身体都被折磨垮掉,她却从未对皇上,她的丈夫她的伯父有半句怨言。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借用易卿诺的手杀了她。
一石二鸟,彻底毁掉忠烈府。
“忠烈王因教女不严,酿出如此大祸,处以流放之刑,府内女眷,全部没入官奴。圣上已经足够宽仁了。”
“是,他真仁慈。”易卿诺低低的笑,这血脉里的皇家之血,生来便带的是灾厄啊,若是不能让所有有皇室血脉的人死的干干净净,朝堂之上的那位,连睡梦里都不得安宁。
“那你呢?相公?你爱我的姐姐吗?”
韩正德突然沉默了。他想起那一年,他十六岁,她也十六岁。他自岭南乡下赶到京城赴考。父亲重病花去了所有的银两,一家人被客栈主人赶出来,大雨的夜晚躲在破庙里等死。那个时候,是恰巧到山上上香,途中在庙里避雨的易卿桐救了他。
是爱过吗?他始终记得那时闪电过后看到女子的容颜,一身白衣似雪,眼里似是倒映世情百态。她带着丫鬟冒雨去找来大夫,在破庙架起炉火煮粥煎药。那时候的她,像是云端走出来的神仙菩萨一般。高洁不可攀。
他仰慕那个女子,直到后来他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易卿桐依然是他心目中盛开的一朵白莲,求而不得,不忍放手。可是那一日洞房花烛,酒醉之后看着易卿诺一身红衣站在新房门边。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子才是此生唯一会属于他的人。
如斯美好。尽管面容相似,她不是卿桐。她只是他的小妻子,温柔安静的小妻子,会坐在相府大厅等他至夜深的女人。
此生无份了相思。对易卿桐,终究是负了她。可是他想,那个深宫中的女子应该是不介意的。她爱着那个冷酷无情的帝王,至死不渝。也在那个人心底凿下了痕迹。就算到最后,死在他的手上,应该也是不恨的吧。
他不敢爱。也不敢触碰。易氏的人在这暗潮汹涌的朝堂时刻会被高高在上的帝王毫不留情的牺牲掉。
可情若烈火,早已如燎原之势,以人之力,又能如何收场呢?
“相公,你喜欢过我吗?”她抬起脸询问,小小的面孔,在天窗下暗淡的光里皎白如明月。
“对你倾心,一见如故。”
他伸手,隔着木栏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4·江湖是归途
王朝的权力巅峰,王座之上一人独坐独饮,如斯寂寞。
韩正德无语的走上大殿,看着他的帝王。民间传说这位王是不死的妖物。这么多年也不见苍老。他比韩正德年长十数年,却看不出差距。眉眼轮廓清晰,翼氏王族的血脉毕竟是优越的。人人生来俊美。
“爱卿啊,朕听人说,这王座,可以将最强壮的男子撕成碎片,而朕坐在这里二十年了,朕碎了么?”
“臣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今夜朕醉了,明日便会忘记你说过什么。”
“皇上怎么会碎,盼着皇上碎的人,都死了。”
“是啊,朕登基二十年,所有威胁都被朕亲手粉碎。朕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必怕了,为何朕还是如此不欢喜呢?”
“桐妃国色天香,如此牺牲了,皇上心痛也是应该的。”
“呵呵,那个女孩儿,长的像他的母亲啊。”皇上低低的笑,“朕当初弑父弑兄,唯独留下五弟不杀,绝不是仁慈。先皇五子,唯有五弟与朕一母所出,自幼他便比我受宠。朕想要的一切,他都可以毫不费力的得到。朕最恨的便是他,可是偏偏,朕最爱的女人肯以命为他请愿。朕当初未能杀他,不甘心啊,朕至今依然不甘心。连卿桐死了,都无法平息朕的憾恨。”
“往事不可追,不如珍惜眼前人。”
“眼前?”帝王唇角扬起笑意,残酷而又俊美,“卿桐死了,若朕将你的妻子卿诺纳入后宫,你又将如何?”
“错一次不可再错第二次,臣宁死,不让任何人伤害臣的妻子。”
此话一出,两边都沉默了。
“卿诺之罪,按律当斩。”
“是否有罪,皇上心知肚明。”
“不可一错再错吗?就算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吗?韩正德,你这是在羞辱朕。”
“臣不敢。”
金色的令牌被破空掷下。韩正德错愕的抬头。
“走吧,带她走,在朕后悔之前,走的越远越好。”
“臣领旨谢恩。”
之后远离纷扰。退避于江湖之上。
画舫里,卿诺半低头,看着韩正德画一幅盛世牡丹图。牡丹间的少女神色高贵娴雅,隐约是易卿桐的模样。
“相公为了我放弃权势地位,真的不后悔吗?”
“一生一世一个人,没什么好后悔的,何况,你值得。”他轻轻抚摸卿诺的发,他的妻子比他想像的更为坚韧。逃亡数个月,时不时要面对皇上心血来潮的追杀。她却一句都没有抱怨过。
“我原本以为,相公喜欢的是姐姐呢。”心里这一重芥蒂,总是难消。
“也许是喜欢过吧,在我遇到你之前。她是我心里唯一的光。”
“那我呢?”委屈的咬住嘴唇。
“你啊,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对你倾心,一见如故。从此了无遗憾。
“相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等皇上心情好点了,派来追杀的人少了看带你去大漠,看你父亲去。”易氏一族都被发配到西漠开荒,卿诺心里牵挂,却始终不好意思向他提起。
“相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小狐狸。”韩正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回眸看江上湖光山色。佳人在畔美不胜收。
那幅牡丹图被他抛起,落在了这漓江碧水间。
卿桐说过,此生心愿,不过是山水之间,吟歌听曲了一生。
都忘却了吧。只剩下我和你,在这江湖里,守着彼此终老一生就足够。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