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花烛似红泪
易卿诺也自认是个磊落女子的。忠烈王府正房次女。堂堂正正的郡主。这一次却依然奉了圣旨不得已嫁入相府。皇室血脉的尊荣,必须要靠某些牺牲来实现。尤其是女子,对命运无奈居多。
这一夜是新婚,迟迟不见她所嫁的那个人出现,气急败坏之下索性伸手掀了盖头,一双眼自新房中扫了一圈,见得桌上有摆设成吉祥花色的喜饼,毫不犹豫捻起一个就往嘴里塞。不惕防木门吱呀一响,她的夫君,便出现在了门口。第一眼,神色复杂里竟然夹缠着几缕哀痛。眉目清朗,长身玉立。一身红衣衬得英姿勃发。酒气未散,步履微摇,眼神却是极清明的。易卿诺一眼望去见他立在月光下的身影俊美如斯,竟也愣怔了片刻,忘了之前满心的委屈。走过去扶他。
“相爷可无恙?”她是忠烈府二小姐,圣上亲封的韶寰郡主,在这个人面前,依然是摆不出什么架子的。韩正德,科举出身,已经是本朝文官第一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全靠一身才能自朝堂徒手博来。又兼帝师的尊荣。即便是皇室的分家也要忌惮几分的。何况,人又生的这般儒雅俊逸。让易卿诺不由的放软了语气。
“像,真是像啊。”他带着醉意捏紧易卿诺的手,径自入房。将她拖到铜镜前。红烛掩映下新娘满头翡翠赤金都闪着明艳的光。两个人的面容双双映在镜里。美的竟不似凡人。
像是一对谪仙。她想起这话,不由脸面飞起一抹红晕来。抬头看韩正德,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绷紧了脸色。莫名让人害怕。
“像,真是像啊。”显然是无意识的,韩正德放开了她的手,抚上了镜中人的面容。指尖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又似是醒悟了什么似地。迅速将手收回。哀伤的看着她的脸,“我不该娶你的。”
他转身便走,红衣衣摆扫过易卿诺的嫁衣,不带一分羁绊。卿诺开口欲唤,却见他步伐极快,转眼间已经快走出这个西苑。她恼怒的跺脚,靠在房门口,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喊出声来。
毕竟是大婚啊,新娘子若是追新郎追出房去,成何体统?她还要顾及忠烈府的颜面。不得已,嘟嘟嘴掩门回房去。趴在鸳鸯锦被上。满心的委屈才泛了上来。
这年她才十六岁。虽说嫁入相府终究是不情愿的。可是受到这样的冷遇却更为难受。连妆也未卸,悄悄哭了一阵便睡着了。
第二日便有几个大丫鬟前来伺候穿衣。她就这端上来的温水擦了擦脸,冷面端坐着,任由这些身着红衣的丫鬟们在她身上摆弄,将另一套沉重的龙凤头面换上。又套了身正红色吉服给她。收拾妥当之后,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愈发像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娃娃。美的一点也不真实。
“今日有什么要见的人吗?”
“按惯例,今天是要拜见公婆的,可是相爷父母俱已不在。旁系的亲戚虽说是长辈,也当不起夫人的礼。所以相爷说,夫人只要穿戴齐整,在祠堂上柱香便好。主要是得习惯这身礼服呢。明日要入宫,以命妇之礼参拜当今圣上。第三日便是回门见夫人的高堂。之后便也没什么繁文缛节了。”这梳头的大丫鬟言辞十分利落,她倒不由的多看了几眼。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思凤。她们几个是念凤,忆凤,如凤,都是自相爷书房拨来伺候夫人的。”
“名字里都带凤字,他也不怕儹越。”
“回夫人的话,这都是因为夫人身份尊贵,丫鬟们的名字才敢起的高一些。”
“我尊贵?我且问你,这房子里可有当家主母?”
“韩老夫人三年前过身之后,相爷喜清净,便将府里陪伴老夫人的亲戚女眷都打发回乡了。只有韩老爷留下的三姨娘,因举目无亲暂留相府,打点厨下的事情。账房方面一直由莫总管打理。如今相府内地位最高的女眷便是夫人了。夫人如果想过问家事,随时可以召莫总管过来。”
“没有主母?那韩相国为何对我如此苛待?花轿自后门入。房里饰物皆是水红,分明是纳妾之礼。相国大人就算已经位极人臣,也不该这样辱没我。”话一出口自己先有了几分悔意。再怎样,没必要在这小丫头面前失仪。
“夫人息怒,相爷行事一贯低调。做出这样的安排,也许是有他的道理的。夫人与相爷既然已成夫妻,这些事便该与相爷提起的。思凤实在无资格过问。”
她颤巍巍起身,低声说:“带路,去祠堂。”
偌大的相府,竟然几乎是空的,经了昨天一夜的喧闹之后,更衬出今日的寂寥。时已入深秋,风过处一阵阵的冷意更甚。草草在祠堂拜祭过祖宗牌位,她回了正厅,一坐一整日。竟是没看到韩正德出现过。
思凤说:“相爷入朝了,怎样都要议事到深夜才归,夫人请早点安歇吧。”
于这相府,她竟像个陌生人一般,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好说:“你们多尽点心照应吧。”
2·咫尺在天涯
第二日,作为皇家女眷,又是一品诰命夫人,要面圣也是等散朝之后的。她早在供女眷出入的凤仪门外下了轿。又等了个把个时辰,才看到韩正德过来迎她。风里站了许久,冻得面色已经有几分苍白了。
韩正德在她面前站定。将自己的大氅解开了披到她身上。又低下头把她衣带整理了一遍,方才在大殿里暖的手指温热。无意间拂过她的脸时,竟也浮起了一丝温柔。她略觉不自在,轻轻偏开脸。
“圣上正在用午膳,这个时候过去还要再等会儿。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偏殿。”
“不,不用了,正事做完再说吧。”她不欲给韩正德添麻烦。皇宫里礼制森严她是懂的,宁可自己辛苦点。
“圣上说午后还要再议几件政事。所以空不出多少时间给你,倒是栖凤阁的桐妃娘娘说许久不见了,要请你多坐会儿。”
“全凭相公做主吧。”她低眉顺眼的应下。
当朝天子,其实是个寡情的人。
二十年前先皇重病卧榻。二王子翼成皓举事于皇城之内,斩杀兄长,血溅先皇床榻之下。夺得大宝之后更是毫不犹豫便将两个弟弟下狱流放。躲过一劫的,唯有当时尚且不满二十的翼成文。却也被降为臣籍,改性易,封忠烈王。
也就是易卿诺与那位桐妃娘娘的父亲。
忠烈王当年能躲得过一劫,也不全是因为年幼。他是翼氏皇族延续三百多年来出过最俊美的皇子。钟灵毓秀仙袂飘飘,深得宫中女眷的喜爱,亦是太后的幼子。翼成皓再怎么阴狠,也不至于毁了母亲最心爱的儿子。更何况这位美人王爷生性风流。文不成武不就,不过是一个漂亮草包。一念之仁放过了。十几年后娶了自己的侄女易卿桐,深宫里的惊涛骇浪,依然未曾平息。
连踏入栖凤阁的易卿诺,都能感觉到这明明铺了地龙烧着暖炭,连墙壁都用丝绒包起的寝殿里,不知自何处渗入的一丝丝森冷寒气。
姐姐,似乎又瘦了呢。
据说是极得宠的。圣上的结发妻子早逝。登基大典时裹在礼服内置于后座上的只是一尊牌位。本朝后宫无主坤宁宫空置。皇上却在纳入桐妃的时候,将坤宁宫附殿栖凤阁赐予桐妃居住。名列三正妃之首,俨然已经是距离皇后这个尊位最近的女子。
可是为什么,姐姐看上去一点也不幸福呢?
时不过仲秋,已经需要披着毛皮大氅了。即便如此,露出的手腕骨骼分明,肤色苍白至快要透明。似是架脆弱的白玉雕像。
她自繁复的参拜礼之后直起腰身,抬头却见姐姐已经屏退了左右的侍女。自榻上起身,拉她起来。
“自家姐妹,也不要这样客气了。不过几年不见,卿诺你也长成这样的大姑娘了。”
一入深宫不见天日,若非重病或者节庆,桐妃也不能轻易传见家人。父亲与母亲一贯不愿入宫的,易府活的颤颤巍巍,就算生下男丁也大都偷偷送人,怕惹圣上猜忌。女子么,若不是进宫伺候,便是由皇上指婚。圣上并非正统,心胸便略窄了些。打压忠烈府始终是不遗余力。她们的父亲,不得已靠容色自保,家里妻妾成群,有太后娘家得宠的姑奶奶,也有塞外手握军权的将军府女眷,有得势文官的侄女,也有地方大员的妹妹。
美人王爷乐呵呵过了半辈子,醉生梦死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爱过谁,可是卿诺却不愿像父亲那样活着,卿诺心底一直想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共花黄。却抵不过一道圣旨,让她嫁韩正德她便得嫁。
可这世间的事,偏偏就是这样巧,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卿诺想,自己也算是幸福的吧,毕竟她还是恋上了韩正德的眉眼,那么巧,就是一瞬间。
“妹妹嫁了韩相国,也算显赫了。身为易家人,日后也该像我一样,多为父亲着想才是。圣上对藩王有疑忌之心,但毕竟血肉兄弟,没有谈不开的事。妹妹你虽然年幼,如今也是一品夫人了。同样要记得忠君爱国,君上为先,父上在后。这些话,原本不该是我教训你的,可是皇后不在,只好我这姐姐履行下训诫的责任。”她轻轻一笑,若无其事换过话题,“韩相国待你如何?”
“相公啊,他人很好,就是冷淡了些。直到今日,不过才见他两面而已。”
桐妃身子骨是真有些虚了,略微偏身,取了几个锦垫垫在腰后,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些,卿诺忙上手帮忙。凑近看时,更觉得她冰肌玉骨,一双黑瞳如墨玉般深邃,骨子里带出一抹浓艳。她心慌意乱的低头。都说自己长得像姐姐,哪里像了?姐姐,才是一丝不漏继承父亲容貌的那个人。
“也许不是冷淡,相国日理万机,有时忙了些,为人妻子便该多包容。卿诺你几乎还是个孩子,嫁了人,却该长大了。”
“姐姐说的是。”她乖巧的应声。忠烈王府那个顽劣的六小姐这几日像是躲在哪里不肯出来一般。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变了。嫁了人,便该如此的,沉稳容让。
与姐姐毕竟许久未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到有些无措的时候,侍女通报韩相国求见,她却看见,突然起身的姐姐,脸上一抹欣喜一闪而过。
连看到她,都不曾这样欢喜呢。
侍女回避之后,韩正德说:“卿诺今日还未曾吃过东西呢。都是为了觐见皇上与娘娘,误了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