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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接踵而起的新派后秀:金天羽、许承尧诗

受黄遵宪、梁启超诗界革命之说的影响,江苏的金天羽、安徽的许承尧也为开辟新诗界作出了各自的努力。

金天羽生于1874年,比梁启超小一岁,死于1947年,比梁氏晚逝十八年。原名天翮,字松岑,号鹤望生,天放楼主人。江苏吴江人。诸生。光绪戊戌,荐试经济特科,以祖老辞,归养不赴。金天羽的主要活动时间,晚于梁启超。他在政治上也与梁启超不同,不主张改良,而主张革命,与章炳麟、邹容、吴敬恒、蔡元培等交往甚密,曾写过鼓吹革命的《国民新灵魂》。民国以后,曾任江南水利局长。晚年与章太炎等在苏州成立国学会,从事讲学。著有《孤根集》、《天放楼诗集》、《续集》、《天放楼文言》等。

在文学方面,金天羽与梁启超等一样,重视小说的社会作用,曾写过《论写情小说与新社会之关系》,认为:“小说之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也。”而且曾创作过《孽海花》前六回。其论诗主 “有我”,曾说:“吾友钱子泉撰《现代文学史》,以余名缀于石遗老人之后,则欲使余谬托为知己而不可得者。子泉固褊见,然吾亦尽其在我者而已。”(《笏园诗钞序》)他只愿为 “我之诗”,而不愿附骥尾。比较集中表现他诗学理论的文章是《梦苕庵诗存序》,他曾说:“吾于诗无独至之才,而好为独至之论。曩序弢父、仲联诗,昌昌乎其言之无隐也。”(《两忘宦诗稿序》)在这篇序中,他认为:“诗者尽人所能为也,所贵者在乎有诗人之心。诗人之心出幽入明,控古勒今,不局局于当前之境,恒与造化者游处,其心哲,其思虑沈。其德愔愔,夫是之谓诗人之心。诗人之心因其时而变 ……诗人之心因其世而变,治世之心广博而愉夷,乱世之心郁勃而拗怒。其或拨乱世反之正,则必以弘伟平直之心发为音声以震动天下。”又说:“凡一诗人之心,必合众诗人之心以为长。无古无今,无中无外,去其疵累,撷其所长,而又必具有我之特长,是工也。 ……自肖者,非特肖其诗人之为也。必有贤圣悲悯之心,豪服天下之量,而隐文谲义,又往往得之春秋。”在这篇序文中,他首先注意到诗人与非诗人的区别,实质上,也即是注意到了诗歌自身的特征。他曾在《文学上之美术观》一文中说:“余尝以为世界之有文学,所以表人心之美术者也;而文学者之心,实有时含第二类美术性。 ……故夫肺脏欲鸣,言词斯发,运之烟墨,被之毫素者,人心之美感,发于不自己者也。若夫第二之美术者,则以人之心,既以其美术表之于文,而文之为物,其第一之效用,故在表其心之感;其第二之效用,则以其感之美,将俪乎物之美以传。此文学者之心所以有时而显其双性也。”其意与王国维提出的 “第一形式”、“第二形式 ”的美学观极相似,反映了本世纪初,西方美学理论,如康德的美学理论对我国文学界的影响。金天羽的这番美术见解,简言之,实际上也就是指出了文学作品的 “内容 ”美,与“形式 ”美的问题,表明了金天羽对文学形式的重视。而在《梦苕庵诗存序》中,他发挥了这个美学观。在他看来,诗人不仅应该道德高尚、思想深刻,而且还要有 “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不为物役,不粘于眼前实在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如此也就注意到了诗歌不同于其他文化类型的独特的表现方式。这样来看待诗歌,就比仅仅以“诗言志 ”来解释诗歌,要深刻。其次,金天羽还注意到了诗歌与个人一生不同阶段的联系,以及诗歌与时代的联系。再次,他还强调,诗人必须广泛吸收古今,乃至海外的一切诗歌精华,同时又能空所依傍,发挥自己的创作特长,形成自己的艺术个性。最后,他认为作为一个诗人必须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同情心,以及阔大的胸襟,而且创作的诗歌必须有《春秋》的精神,历史的深度。金天羽的这番见解应该说是相当全面的,而且也较有理论深度。

而金天羽在创作实践中,也能以他上述的理论作为原则,他曾说:“余序仲联诗犹之自序也,非谓仲联之诗之一似余焉,诗心相印也。”因此《梦苕庵诗存序》也可看作他的创作大纲。

金天羽是一个转学多师的诗人,曾说:“我诗有汉、魏,有李、杜、韩、苏,有张、王小乐府,有长吉,有杨铁崖,有元、白,有皮、陆,有遗山、青丘,而皆遗貌取神,不袭形似,自幼学义山,人不知也,学明远、嘉州,人不知也;学山谷,人不知也。然于此数家功最深。而不知者动言似昌黎,似半山,犹皮相也。”(高圭《天放楼诗集跋》引)于清代诗人,颇推许顾炎武、屈大均、吴嘉纪、厉鹗、郑珍、江湜、袁昶、范当世、郑孝胥诸家,另外还受到黄遵宪的影响,较多地表现了海外的重要事件和历史人物,也能采用新名词入诗。其诗如《都踊歌》即仿黄遵宪《都踊歌》的形式,而用象征手法写英、日之同盟。而如《虫天新乐府》则以诙谐之笔,以昆虫禽鸟为兴,写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国外大事,《黑云都》则为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作,《花门强》为土耳其总统凯末尔作。他如《狮须裘》、《桃花官》、《伞兵》、《雪撬兵》等亦都是写海外时事的作品。金天羽生当黄遵宪之后,所以自然能比黄遵宪更多地了解世界,而能 “极尽用旧形式写新内容的能事”(钱仲联《三百年来江苏的古典诗歌》)。然而,他与黄遵宪、梁启超等不同,对同光体诗人如陈衍、陈三立等颇有微辞,对陈衍等标榜声气、树立宗派则尤为不满。曾说:“又其甚者,举一行省数十缙绅,风气相囿,结为宗派,类似封建节度,欲以左右天下能文章之士。抑高唱而使之瘖,摧盛气而使之绌,纤靡委随,而后得列我之坛坫。卒之儇薄者得引为口实,而一扶其樊篱,诗教由是而隳焉。”(《五言楼诗草序》)对同光体末流亦致贬辞,所谓 “纤文弱植,未工模写,而瓣香无已,标举宛陵。洎夫临篇搦翰,乃不中与钟谭当隶圉”(《答樊山老人论诗书》)。持论可谓激烈。然而,对于趋于俚俗的创新者亦有微意。曾说:“诗之今日,难言之矣。创作者恶夫袭古人之貌,务破弃一切而为新制,其体乃不离乎小词俚曲之间。”(《五言楼诗草序》)言下之意,颇不欲厕身其中,而欲继承正宗的诗体形式。他的《田家新乐府》,虽然写得极通俗,但仍不失元、白、张、王、皮、陆之古格。晚年所作如《搜粟尉》、《代竹金》、《采薪忧》等更趋于雅。

而金诗之章句大多相当流畅,虽学黄庭坚,却不取其拗涩之貌。其诗如:

东征虚调万黄金,量见蓬莱水浅深。樽俎思糜蕃馆使,烽烟已逼汉城阴。 ……秦代长城汉代关,分明眼底旧河山。迁都竞献临安议,据地难争督亢还。(《感事》)虚空走野马,视之行星球。明月将死时,火云磅礴流。海王一昼夜,人间百六秋。种姓溯黄炎,远祖祧猕猴。岂知洪水代,更作蛙龟游。盘古与亚当,本是兄弟俦。

(《杂感》)

由此可见其句调之一斑。金诗多用结构稳定、规范的双音节词,而且语法结构较完整,较少采用倒装句式,句与句之间承转紧凑,较突出地显示了流荡和谐的艺术效果。金诗较注意整体的表现力,不以局部的镵刻为工,其诗境界瑰丽雄奇,“不局局于当前之境”,而善于驰骋幻想。其诗如:

火维地荒幻,蚩龙所遁藏。轩辕张鼓旗,兵气遂销亡。洞庭奏广乐,百灵趋走忙。重华复来兹,望秩休玉堂……朱鸟峙南宫,翼若鸾与凤。罡风吹绝顶,六月天雨霜。铁瓦盖宫殿,鬼火走长廊。夜闻剑佩声,珠斗在我床。起登望日台,凛冽寒难当。白云如鸿蒙,重重盖扶桑。须臾龙吐珠,万山头低昂。吐吞山海间,失足陷大荒。珠沉海阴黑,耳际风浪浪。天鸡久始鸣,云霞宝镜妆。

(《上南岳登祝融峰》)

虚实相间,幻想和比喻、夸张交揉在一起,夺尽南岳之神。再如其描写玄妙观中弥罗宝阁之大火,亦令人惊心动魄:

火声隐隐如震霆,上烧天关煮列星。

天龙八部窜帝庭,二十八宿闯太清。

玄元皇帝踞灶稜,自夸入火不焦如定僧。

青牛烧尾脱辐衡,群仙乱踏天阊行。

长庚老子翻酒罂,或向慈航借净瓶。

海水滴滴杨枝生,禁敕祝融如律令。

融也掉头唤不应,火势已著最上层。

嫦娥月窟开银屏,老兔抱杵梦里惊。红云楼阁天为,火凤四集张翅翎。(《七月十六夜弥罗宝阁灾》)荒怪瑰谲,可谓韩愈《陆浑山火》之遗响,体现了诗人想象力的丰富。再如《黄山歌》,一开首即从虚处落墨:

轩辕皇帝天为徒,手提大化还洪炉。

乾坤六子试胚朕,渟峙飞走呈形模。

丹成掷钵上仙去,元精夜出干斗枢。

游戏人间作狡狯,化身百亿朝天都。

神思凌空而行,全凭幻想来渲染黄山的奇异风采。灵气洋溢,一开始就将人置身于超脱凡尘的仙界之中。接着诗人又采用排句和广比博喻,尽情地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具体地形容描绘黄山的千姿百态。在章法上忽而返虚,忽而写实;忽而幻想,忽而逼真。笔墨自由纵恣,气势磅礴。试看其诗中之排句博喻:

为云为松为瀑布,瀑作长虬松矮奴。

为鸾为龙为狮子,龙翔狮蹲鸾尾舒。

为仙为佛为魔怪,仙行佛坐魔轩渠。 ……

是药是草皆芙蕖,是峰是石皆净居。

是云是海皆天衢,是道是释皆文殊。 ……

一松迎客恭而迂,如宾如介当门闾。

一松送客低厥株,如卑如幼循墙趋。

一松接引艰危须,如手如臂峰尖扶。

一松蒲团矼上敷,如针如线如氍毹。一松聚音风来梳,如吟如啸如笙竽。更有扰龙之松肩臂粗,松蟠石腠龙在笯。

而在每一段排句之间,则穿插进神奇的幻想,以避免章法的板滞,使全诗动荡变幻,富有生气。在《南山》以后,又开一境。金诗与康有为等相比,更擅长于表现山川景物,而在写景方面也更长于虚处传神和驰骋奇幻的想象。

另一位善写黄山的诗人是许承尧。当然许承尧之作为诗界革命的后劲,并不是因为他创作了独步古今的黄山诗,而是因为他也同样创作了不少写新事物的诗篇。如果说,黄遵宪、康有为、金天羽等人之写新事物,尚侧重于新事物之 “形而下”,较少 “新理致”,那么,许承尧的一些诗篇则颇有 “新理致”。

许承尧生于1874年,与金天羽同年,死于1946年,比金氏早去世一年。字际唐,号疑庵。安徽歙县人。光绪三十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有《疑庵集》。

马其昶序《疑庵诗》,称其:“初学唐人温庭筠、李长吉之所为,继乃专主昌黎,赋五言古诗赠余,不谓之韩不可也。”指出了许诗取径。许诗长于雕炼。《言天》一诗,以西方近代天体知识为依据,叙写了诗人对星球形成,物质转化的看法。有句云:

星球有老少,斯语非我欺。试观流与彗,确证何然疑。原质不生灭,游衍无边陲。最初果何有?名爱耐卢尼。此爱耐卢尼,非出真宰为。更思求其朔,冥不可窥。万球本一祖,盈缩相推移。为有互吸力,遂生成毁期。成毁递相禅,年寿亦不齐。

叙写了星球作为一种客观物体有生有灭的运动过程,而物质不灭,乃为星球之本。最后诗人又大胆设想:

茫茫大宇中,脑电纵横飞。如金合一冶,如水合一巵。为同一原质,不受迹象羁。云何得比例?光线无差池。灵魂较光线,速率尤神奇。

诗人把精神运动也看作是一种物质的运动形式,它像光电一样,以极高的速度在空间运行。虽然这些设想是极幼稚的,但可见诗人已从传统的神鬼迷信中解放出来,承认了物质世界的客观性。而《灵魂》一诗,则侧重对精神运动作了遐想,认为: “我观各植物,实缘光热滋。有形与无形,试作比例推。”这些诗篇言自然科学之 “新理致”,阐发自然科学思想。尽管与文学的功用不尽相合,但也可以看出西方自然科学知识在观念方面的渗透,其结果必将会孕育出全新的宇宙观、世界观。

然而在《疑庵集》中最有诗味,最有艺术性的作品还是刻划黄山的诗篇。其诗如:

我乃穴其腹,于中得盘旋。扪暗出鳌口,芒鞋湿腥涎。(《天海至文殊院道中》)龙尾屋角拂,湿翠僧眉雨。江生琴响终,鸣泉尽琴趣。(《欲访龙峰庵故址及江丽田墓未果》)松乃肖石形,石亦似松族。离奇不可名,鲜秀出新沐。(《由狮子林精舍登清凉台》)肩顶著松枝,矫矫栖群龙。云来箠之走,飘忽无常踪。

(《再登清凉台》)四顾天倒垂,低蓝幕丛碧。离离复莽莽,吞吐入肝膈。(《始信峰》)诗笔镵刻,而想象奇异,能合晋宋与孟郊、李贺于一手,“足与姚燮、高心夔、刘光第诸家刻画山水之作争表黄池矣。”(钱仲联《论近代诗四十家》)。他如《华阴庙望太华》:

鸾章写灵液,雄丽张银屏。峥嵘望岳楼,射眼仙掌明。端凝古冠冕,肃穆涵金精。剑锷富秋气,天衢此司刑。

则更具有李贺诗的色彩。与金天羽相比,他的 “诗界革命 ”倾向不太明显,晚年自订《疑庵集》甚至删去了早年写 “新理致 ”的诗篇。诗界革命派成员的归宿,大都是向传统靠拢,而不是向新诗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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