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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唱鲲洋悲歌,写“雪里芭蕉”:丘逢甲诗

曾被梁启超誉为 “诗界革命一巨子 ”的丘逢甲,生于1864年,比梁启超长九岁,死于1912年。字仙根,号蛰仙,又号仲阏。别号南武山人、沧海君。台湾彰化人。光绪十五年进士,官工部主事。甲午战败,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让台湾。丘逢甲发动台湾各界爱国人士,联名向清廷 “刺血三上书”,要求废约,不成。倡自主自救之说,建立了具有民主性质的 “台湾民主国”,表示永戴中华。逢甲被举为义军大将军,守台中,抵抗日军侵略,最后由于孤立无援,终于兵败。后内渡,侨寓广东,致力教育事业。辛亥革命后,曾出任广东革命军政府教育部长,并作为广东代表,赴南京参加孙中山临时政府组织工作,当选为中央参议院议员。后因病南归,不久病卒。有《岭云海日楼诗钞》行世。

在诗学方面,丘逢甲亦怀有雄心。他的《论诗次铁庐韵十首》比较集中地表现了自己的诗学主张。其一云:

元音从古本天生,何事时流务竞争。

诗世界中几雄国,惜无人起与连衡。

其二云:

迩来诗界唱革命,谁果独尊吾未逢。流尽玄黄笔头血,茫茫词海战群龙。

其五云:

北派南宗各自夸,可能流响脱淫哇?

诗中果有真王在,四海何妨共一家。

其六云:

彼此纷纷说界疆,谁知世有大文章。

中天北斗都无定,浮海观星上大郎。

其七云:

芭蕉雪里供摹写,绝妙能诗王右丞。

米雨欧风作吟料,岂同隆古事无征。

由此可见,丘逢甲论诗以天生 “元音 ”为本,也即是以抒发真实的性情为本。而对诗界革命诸子并不十分倾倒,故有 “谁果独尊吾未逢 ”语,并隐然以 “人天绝代才 ”自命(参见其三)。在丘逢甲看来,诗国之中尚未有 “真王 ”出现,所以各种风格难定于一尊,然无须攻战不休,真正的 “大文章 ”在当今世界中,现实世界才是用武之地,故不必将诗学之争看得过于重要。而在当今门户开放的时代,既要作诗,最好能将 “米雨欧风 ”之“芭蕉”,移来古典诗歌的 “雪地”,融中西于一体,其意也即是康有为所说的 “更搜欧亚造新声”。

然而,丘逢甲并非是藐视前古、目空一切的诗人。他虽然对诗界革命有 “谁果独尊吾未逢 ”之叹,而“少陵、青莲、昌黎、王右丞、东坡以及西昆体,皆沧海所崇拜,而尤倾心放翁,每以自况 ……亦受同时诗人影响,沧海归粤后,先后与易实甫、陈伯严、陈宝琛、康南海、黄公度诸人游,造诣益深,诗格益高”(梁国冠《台湾诗人丘仓海评传》)。当然作为诗界革命派成员,其“诗格固规模前人”,然也同样采用 “西洋史事,以至声光化电诸科学语 ”融铸入诗。丘诗的语言比较丰富,与黄遵宪、康有为相比,因为履迹所限,表现 “新事物 ”的面较为狭窄,而且在整体上,题材也并不十分广泛,侧重于叙写台湾抗日斗争,抒发满腔的悲愤,以及对故乡的思念。而其悲壮激越的感人魅力却在康、梁之上。

丘诗语言典丽,藻采飞扬。其诗如:

王母云旗缥渺间,冥冥龙去枉髯攀。海中仙蚌流珠泪,天上寒鸦怨玉颜。 ……雷雨神龙双剑化,关河戎马一身遥。黄天讹立多新说,赤道回流有热潮。(《秋怀八首次覃孝方韵》)九夷何地容嬉凤?两曜兼旬厄斗麟。赤县鸿流堙息壤,紫垣狼焰迫勾陈。 ……玉斧全功收画地,金轮余焰起遮天。元王故国愁宫黍,白帝新都问岳莲。(《岁暮杂感》)黄金铸阙开藩部,碧玉通江建节楼。十道分封诸将爵,五湖归老美人舟。 ……海中故部沈苍兕,云里残旌失素霓。岁自周天天自醉,红墙银汉隔秋思。(《秋怀》)皆十分注意词语修饰,色彩点缀,气血充沛,神光焕发。而且典实琳琅,贴切生动。其诗如:

昆仑山势走中华,赴海南如落万鸦。缩地有人工幻术,通天何处觅灵槎。沈冤鸟口空衔石,酣梦人心久散沙。弹指光阴秋又老,长绳难系夕阳斜。(《秋怀》)颔联出句借用《神仙传》费长房缩地之典,讽刺投降派卖国偷安,对句反用《博物志》典,抒发心中忧愤。台湾为清廷所割,炎黄子孙竟无立足之地,怎不叫人抚膺顿足,悲痛欲绝!颈联出句用一 “空”字自状,又是何等深刻沉痛。尾联用鲁阳挥戈典,一方面是悲叹自己恢复之志未遂,而日见衰老,另一方面又是为腐朽的清王朝唱挽歌。全诗由于善用典实,使诗情既浓郁强烈,又沉郁回荡;既一唱三叹,又深切透骨。再如:

酒迫桓温走老兵,诗看秦系破长城。英雄失路群儿笑,独客逢秋百感生。沧海桑沈栽后影,钧天乐断梦时声。尉佗台上西风急,来写登高送远情。(《秋怀》)首联以历史上的英雄高士作喧染。颔联承上,融合古今,发出喟叹。回想自己当年在台湾率义军浴血奋战,最后失败内渡,而今又空衔木石,壮志未酬,心中自然百感交集。颈联出句抒发沧桑之感,对句化用王维 “来预钧天乐,去分汉主忧 ”句意,叙写当年成立台湾民主国,立志抗日,分担国忧,而今却连梦中也难有这雄壮之声。尾联从深沉的回忆中收回到眼前,在萧瑟的西风中,诗人伫立在尉佗台上,登高望远,送别友朋,又是何等的慷慨悲凉!怎不叫人怆然而涕下。然而这是一种英雄的悲慨,而非妇孺的啼泣。全诗在抒发悲凉怆楚的情怀时,以其辽阔英迈的意象,挺拔动荡的句律,鼓动起了烈士的雄风。再如:

衣冠文武眼中新,晏坐空山笑此身。割地奇功酬铁券,周天残焰转金轮。后庭玉树仍歌舞,前席苍生付鬼神。细柳新蒲非复昔,更无人哭曲江滨。(《秋兴次张六士韵》)

首句借用杜甫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句意,讥刺卖国升官的新贵,第二句慨叹自己内渡后不能为国家民族效力。颔联出句嘲讽投降派,如李鸿章辈竟以卖国而得恩赐,对句则融佛典及《新唐书》所载武则天徽号 “金轮圣神皇帝 ”为一体,影射慈禧太后。丘逢甲《日蚀诗》有句云:“朱麟忽斗阻日驭,赤鸟饥啄金轮旁”,康有为《寄赠王幼霞侍御》句云 “金翅食龙四海水”,《戊戌八月国变记事》句云:“遮云金翅鸟,啄食小龙飞。”皆指喻慈禧太后对光绪的迫害,该诗亦有此意。其时慈禧虽已老朽,然余焰犹存,淫威不减,继续幽禁光绪,操纵朝政。颈联化用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及李商隐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句意,揭露抨击朝中达官贵人国难临头,依然醉生梦死,将天下百姓之命运寄托于神鬼之赐,且对仗巧妙,凝炼深刻。尾联活用杜甫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句意。当年杨贵妃祸国,导致安史之乱,杜甫为之失声痛哭,而今朝政日非,竟无人为之哀痛。这自然可视为激愤的夸张之语,当时维新派和革命派都在为拯救民族而奋斗。然而,如果说,当年弱女子杨玉环并非祸国之元凶,实在是一个令人叹惜的可怜替罪羊,那么,如今之慈禧凶残狠毒,独揽大权,祸国殃民,则是实实在在的民族罪人,这样的统治者,这样腐朽的政府,又哪里值得国人为之痛哭呢!

与黄遵宪相比,丘诗的用典虽然不如黄诗丰赡,但由上面示例可以看出,丘诗用典比较灵活,善于点化。而且意象鲜明,情感饱满浓郁,字里行间拂动着一股蓬勃的生气。黄诗则以立意精深、运遣老成见长,而与康有为相比,丘诗则较贴切,更富有概括力和启示力,康诗则更善用夸张手法。

在章句方面,丘诗善于收纵开阖,尤善用副词、连词、疑问代词等增强力度。其诗如:

黄犀入贡非今日,白马驮经异昔时。 ……终见神符兴赤九,不应流泪到铜仙。 ……故应积气天难坠,何致清谈陆便沉。上界不知人事苦,但闻开宴奏元音。(《岁暮杂感》)当时但笑书生见,非策方今信鹿洲。(《澳门杂诗》)年来此意成萧瑟,匹马西风莽浪游。 ……不信平生飞动意,但将文字救饥寒。(《秋怀》)芒砀片云应未散,蓬莱弱水几曾清。(《拟杜诸将五首用原韵》)

入梦人间无白日,洗愁天上有黄河。

茫茫四野穷庐底,来唱阴山勅勒歌。 ……休讹舜死与尧囚,环海居然更九洲。日月不随天左转,江河还向海西流。(《秋怀八首次覃孝方韵》)

诸如此类,真可谓是 “开满劲弓,吹裂铁笛”(潘飞声《在山泉诗话》)。那些雄奇苍茫的意象,在诗人强劲的笔锋之下,奔腾翻滚,拂扬起一片倜傥英勃的风云气。柳亚子有诗赞曰:“时流竞说黄公度,英气终输沧海君。战血台澎心未死,寒笳残角海东云。”(《论诗六绝句》)丘逢甲不愧是 “铁骑突出挥金戈”(丘炜萲《诗中八贤歌》)的抗日英雄。而且在章法上,诗人往往采用一唱三叹,反复吟诵的手法来抒发郁结在胸中的强烈情感,这由上面对示例的分析已可见其貌。

诗人有着英豪的气概,也有着丰富神奇的想象。在这方面,前代诗人李白、韩愈、李贺等也曾给予他有益的启示。长篇如《日蚀诗》、《莲花山吟》、《七洲洋看月放歌》等都是驰骋幻想的力作。《日蚀诗》由日蚀作为想象的契机,将原有的一切关于天国星球的神话和天文知识重新加工改造成一个浑成的形象系列,中有句云:

罗睺左手出障日,中天竺国全无光 ……

百神闻之奏天帝,迩来叠肆群魔狂。

丰隆只今赐休假,太皞莅职方治装。

时惟三元庆高会,列仙竞进朱霞觞。

迳欺天醉巧抵隙,举手更肆魔氛强。

前犹障月此障日,未可天度仍包荒。

佉罗行且涌海水,药叉罗刹争跳梁。迦楼罗动鹏翮猛,乾闼婆耸龙头昂。帝车窃据弄斗柄,妖党朋煽联天狼。神州况复有伏莽,征妖召怪难为防。共工头坚柱且析,蚩尤气横旗频扬 ……境界神奇,是诗的 “神话”。然而这种对天国的幻想,实在是对人间的象征,寄托了诗人对边患时政的忧虑。最后诗人期望道: “要须中国圣人出,前驱麒麟后凤凰。大九州成大一统,万法并灭宗素王,四天下皆共一日,永无薄蚀无灾伤。”

而《七洲洋看月放歌》可算是 “新派诗 ”的代表。诗人以古代和近代天体知识作为向导,展开想象的翅膀:

茫茫海水熔作银,着我飞楼缥缈独立之吟身。少陵太白看月不到处,今宵都付渡海寻诗人。月轮天有居人在,中间亦有光明海。不知今宵可有南去乘舟人,遥望地球发光彩。地球绕日日一周,日光出地月所收。此时月光照不到,尚有大地西半球。此时月光随我来南游,大千界中有此舟,更着此月来当头。 ……四万八千修月仙,玉斧长劳竟何说。固知盈亏之理原循环,大地山河终古不改色。即今圆相虽未全,一出已令天下悦。天上之月海底明,上下两月齐晶莹。两月中间一舟走,飞轮碾海脆作玻璃声。

意境清朗明净,与前诗相比较近于实。诗人在欣赏明月的时候忘不了现实世界中的灾难:“安知人海群龙方血战,蜗国蚊巢纷告变。”只有在这苍茫大海中的孤舟之上,不同种族的人才能“各抱月华共欢宴”。在这里诗人寄托了和平共处的理想。

丘诗与康诗一样以抒发主观情意为主。而且还往往以主观变形的手法,间接曲折地来表现这种情意。即使如写景诗,也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如《游罗浮》:

太行与王屋,离之自夸娥。浮山海上来,

谁为合之罗?想见初来时,驱海生洪波。

连巢移凤鸾,闭穴潜蛟鼍。仙山落人间,

一失成蹉跎。我亦海上来,今日相经过。

登高极远望,去日常苦多。转眼沧与桑,

麻姑鬓应皤。蓬莱渺何许,奈此仙山何!

并不以镵刻形态为指归,与邓辅纶的山水诗篇迥异,而与康有为的大笔夸张也不一样。丘诗把罗浮山当作一个整体,他并不想细细地去进行工笔彩绘,而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整体与它的外部世界的关系上。而这种关系又并非只是一种客观的空间关系,它是诗人主观想象中的产物,并与诗人发生着情意交流。这样也就赋予客体以强烈的主观色彩。

总之,丘逢甲在创作上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他的许多作品艺术质量都比较高,感染力强。然而他的大多数代表作品,都属“旧风格”,在艺术上都没有超出古典诗歌的基本规范。诸如 “黄人尚昧合群理,诗界差存自主权”(《题兰史独立图》)之类采用新名词的作品,在《岭云海日楼诗钞》中所占比重较小,并不代表丘诗的创作倾向。就丘诗的艺术造诣而言,他称得上是晚清古典诗歌创作的 “神手”,但他与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等一样,其实并没有在艺术上亲手开辟出一个崭新的诗界,诗界革命只是他们豪迈的愿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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