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来。
天已漆黑,李二在车外说道:“大小姐,实在没法再走了,马已没有力气,道也看不清楚。”
我强打起精神,问道:“前面可有村落?能不能找个地方歇脚?”。
“离村落还远得很,前面倒是有座庙。”
“那好,先去庙里歇歇。”
李二用力狠抽一鞭,驾——
终于进了庙,踏入大殿,才发现此处早已荒废,泥塑菩萨东倒西歪,四处都是灰尘蛛网,一片破败之态。
肉胖毕竟是小孩子,早已在我怀中沉沉睡去。李二解了缰绳,牵马去外面吃草。
四喜从车上翻出白日踏青用的垫布,铺在大殿内的地上。我吃力地抱着肉胖,下车进殿。三元也取出车中的大包袱,又铺一层厚衣物,我招呼二人,随我一同躺下,缓缓睡去。
“小姐,醒醒!不好了,李二跑了!”三元惊叫起来。我蓦的睁眼,天已微明。
李二借了喂马,悄悄在马蹄上绑了草垫,半夜趁我们熟睡,一个人跑了。
“天杀的!车上那个小包袱也被他捲走了!里面全是金银细软啊!”三元翻了翻身上仅有的几锭碎散银子,恨得咬牙。
“算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再说,他要真是个黑心的,大可趁机给我们一人一刀,永绝后患。”我淡淡说道。
顿时,三元掩口,瞪目。我看向肉胖,这孩子竟不惊慌,颇有乃母之风,像我。
四喜却直愣愣看着对面那爬满蛛网的墙壁,傻笑起来。
“喂!!四傻子?”三元在她眼前晃了晃右手。
“我在想..幸好,咱们昨晚把大包袱拿下车了。”四喜回过神来。
“那全是衣物,没银子。”三元鄙夷地看她一眼。
“..离家时,我收拾细软,手忙脚乱的塞了几块金锭在小少爷的中衣里..”四喜边说边去翻开包袱,取出四五颗金灿灿的锭子。
“哎,四傻子,你这回变聪明了?”三元大乐。
“这就叫‘傻人自有傻福’。”我也叹道。
肉胖却渐渐拧起了眉。“娘,眼前应该把锭子分散带着,每人都揣上一个。”
“还有,我们是弱小妇孺,没了马车,只能徒步而行,包袱不要带这么大,免得成为累赘。”
我看着他,点头同意。心里暗惊且喜,真不愧是我生的,这智商,随他娘。
四人开始收拾起来,我脱掉身上花纹繁复的曳地云锦石榴裙,卷成一团。因四喜跟我身量一般高,遂拿了她的青缎对襟窄袖衣换上。再重新梳头,绾了最简单的丫鬟发髻。衩环耳饰都取下放入荷包里,贴身带着。
肉胖换好一身窄袖蓝袍,背着一个小包,看着三元四喜收拾好大包袱,藏于破庙的佛龛之下。
我把金锭分成四份,我和三元四喜一人一块,给肉胖藏两块。
嘱咐贴身藏好之后,又对两个丫头说道:“你们各自回家去吧,金锭算是我给的嫁妆,如今这乱世,跟着我们也是受罪。”
四喜伏地大哭起来,三元也哭道:“小姐这是不要我们了?我不走!我家里人早就没了,我要跟着小姐一辈子。”四喜边哭边摇头,又接着使劲点头。
良久,我叹了口气,“罢了,那就一起走。不过,今后可不能再叫我小姐。”
三元四喜呆呆地看着我,脸上还挂着泪珠。
“以后,就叫我大姐,三元是二妹,四喜是小妹,我们今天来个义结金兰!”
“这万万使不得的,小姐..”
“小什么姐啊,要一起走,就叫大姐!”我牵了肉胖,抬脚就往外走。
“哎,等等我们啊,小..大姐!”
出了破庙,我们轻装上路,继续西行。
翠绿山峰,层峦叠嶂。我却无心观赏美景,一路无语,就连一向叽喳的三元也一声不吭,肉胖虽小,却也跟着走,也不喊累。两个时辰后,在力气耗尽之时,总算是看到了远远的炊烟。
前方横着一条清流,我们大喜过望,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不顾形象,趴在溪边把头一伸,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真好喝啊..”
我心满意足,仰面倒在溪边的草地上。
“小..大姐,咱们歇一歇,再接着赶路,看那些炊烟,前面肯定有人家的。”
三元给肉胖抹完脸上的汗,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又趴在溪边,舀了溪水拍湿脸,解了乏,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心疼地看着肉胖,心道:我好歹还吃了玫瑰饼,儿子可啥也没吃啊,可怜见的。
忽见清溪中银光一闪而过,有鱼!
我脱下鞋袜,挽起裤腿,沾了沾溪水,好凉!顾不得许多,趟水下溪摸鱼。
岸上的三人嘴巴张成o型,呆看着我。
“娘,快上来,您要做什么啊?”肉胖急道。
“给你们捉鱼吃。”我笑嘻嘻地说。
“小..大姐,别捉了,您捉不到的。再说,我们都没有火折子,要吃生鱼吗?”三元大呼小叫。
“对对对,我们不饿,小..大姐,赶紧上来吧。”四喜也在旁惊呼。
我想了想,悻悻然走回岸边。
别说摸不到鱼,就算摸到了,也吃不上嘴,罢了。
继续上路,绕著青山拐了个大弯,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我们抵达了溪山村。
溪山村名副其实,群山围绕清溪,山清水秀,风光明媚。
进村不久就看见路旁支着一个茶摊,我们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凳上。
摊主是位慈眉善目的大娘,听到招呼,忙不迭地送上茶水。
“大娘,有吃食吗?”三元问。
“有有有!刚做的油酥饼儿,还热乎着呢。”
我望了肉胖一眼,问道:“还有什么吃食,少油的?”
“还有粟米菜叶粥,也是温着的。”
“好,来四碗粥,再加三个饼。”
我们实在饿得狠了,呼噜呼噜粥就见底了,肉胖居然又喝一碗,我连声劝道:“慢点吃,小心积食。”
“哎呀,大姑娘,这粥跟水似的,一泡尿就没了,积不了食。”大娘在一旁笑道。
我嘴里啃着酥油饼,使劲嗅了嗅,再瞟了一眼地上,问道:“大娘,那是什么?”
“哦,那是我家老头子刚摘的甜瓜,大姑娘要尝尝么?”
“这甜瓜卖吗?”我大喜。
“说什么卖不卖的,自家小院里种的,多得是,姑娘不嫌弃就拿去尝尝。”
甜瓜,也叫香瓜。食之又甜又脆,闻之清香袭人。
我连声道谢,嘱咐三元付了碎银子,又挑了三只甜瓜,大娘熟练地用刀子削好皮,挖掉内瓤,切成一瓣一瓣装在碗里,递给我们吃。
“姑娘,你们是从郢都方向来的吧?”大娘问道。
“唉,郢都被燕..”三元手拿着瓜条正要说,被我扯了扯衣角。
“大娘,您贵姓啊?我们走亲戚走岔道了,村里可有客栈?”我转移话题。
“老婆子夫家姓苏,乡下地方哪有什么客栈,姑娘不嫌弃,住我家吧!还有两间空房,反正我家就我跟老头子两人。”
“那..我们就叨扰了。”
吃饱喝足,我跟苏大娘闲聊起来。
溪山村地处楚国西部,全村不过几十户人。村口两条岔道,一条通往郢都,一条通往峡谷深处。据说只要坐船通过六道峡谷,再翻过连绵不绝的屏岭,就是西蜀国境内。
“这都是当年翻过屏岭的老辈人说的,我们可从没去过,谁知道是真是假。”苏大娘笑道。
“那..峡谷中有船吗?”肉胖好奇地问。
“当然有,峡谷里的大水潭中盛产一种白鱼,村里人经常划船去撒网捕鱼的。”
“大船还是小船?”我也来了兴趣。
“小船,那潭水啊,越到峡谷里面越深,村里人就只在潭中打打鱼,不敢去往深处,那可是弯来拐去地一直通到一门峡的大江里。
“不过.。。”苏大娘开始神神秘秘的。
“大娘但说无妨。”
“前几月啊,来了一伙客人,给了好些银子,请了村里七八个壮汉,砍了附近山上的大树,在峡谷里造大船呢。”
“哦?”
“这不,我听村尾的二嘎子说,船都造好啦。”
“听说那为首的客人是做珠宝生意的,说是当年先祖客死在屏岭之中,如今发达了要去拜祭,还要迁坟。唉,真是一片孝心啊!”苏大娘感慨。
“那伙人还在?”
“不,走了一大半了,应该还有几个留在那。”
“您见过他们?”
“他们都是坐马车来的,老婆子我也就只见过几个打点的下人..听说,正主儿还没到呢。”
溪山村的人淳朴好客,但很少外出。每逢初一十五,才会带上土产出山换取银钱。昨日郢都的破城之祸,他们并不知情。
我不想惊扰了老人家的安宁生活,故而阻止三元说出实情。
天已擦黑,我们随苏大娘回家,大片竹篱把整座房屋围成一个院子,院子里一个老人正啪嗒啪嗒吸着旱烟。
“老头子,来客人了!”苏大娘大声说道。
苏大爷胡子花白,笑声洪亮如钟,热情好客的程度跟苏大娘如出一辙。
苏大娘收拾好左边两间空房,招呼我们住下。我小声叮嘱三元,再送些碎银子过去。
一会儿功夫,三元回屋。笑嘻嘻地对我附耳:“苏大爷怎么也不肯收,我悄悄塞给大娘,她推辞不过,还是收下了。”
“你跟四喜睡那间屋,这里我们娘俩住。”
四喜在一旁给肉胖擦脸脱外袍,听了这话,点头称是。
外面传来叩门声,三元打开门,苏大娘走进来,苦着脸说:“大姑娘..我是来..跟你商量个事儿的。”
“大娘,但说无妨。”我笑道。
“才刚家里又来了客人,你看,能不能挪一间屋子出来给他们住?我..我不收你们房钱。”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几两碎银子。
“大娘,您怎么能这样..”三元有点生气。
“三元!住嘴。”我起身挽住大娘,把银子推还给她。
“看您说哪里话,我们挤挤就成,别怠慢了您家贵客。”
“姑娘.。。这贵客是村长刚带过来的,说是要找个清静点的住处,我是真不知道会这样..”苏大娘一脸歉意。
“大娘,您就安心忙去吧,我们省得。”
苏大娘一走,我叹气对三元四喜说:“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别计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一时无话,走了一天,我们个个身体酸乏,赶紧洗漱脱衣睡觉。幸好四人都不是胖子,打横了睡在炕上倒也宽泛,遂吹了灯上炕歇下。
大概白天喝了太多水,半夜,我悉悉索索起身,出去小解。
我们住的屋子在最左侧,我轻手轻脚走出房门,虚掩上。转过身,见隔壁依然亮着烛火。我顿了顿,继续悄悄向前,冷不防“吱呀”一声,隔壁的房门突然开了。
柔和的月光照进房里,跟昏黄的烛光融在一起。
门内立着一位年轻公子,月光洒在他的白色长袍上,整个人如玉雕般的笼罩在光晕里,宛如仙人.。。我一时呆住,仰着头,竟忘了尿急。
他也瞪着我,却仿佛见到鬼一样..
我慌慌张张对他福了一福,冲向院子,直奔茅厕。
良久,我偷偷摸摸回去,看见隔壁烛光已灭,一片漆黑。悄悄潜回屋里,轻轻睡下,一觉到天明。
清晨,听得窗外一阵阵“咯咯咯咯”鸡叫声,我睁开双眼,三元四喜都已起身,连肉胖也穿戴妥帖,正在梳洗。
见我醒了,三元过来对我笑道:“大姐,我给你说个笑话可好。”
“什么笑话?”我一边穿衣一边问道,腰酸背痛得厉害。
“那苏大娘啊,以为小少爷是您弟弟呢!”
“哦?”
“四喜,快给大姐说说!”三元推了推四喜。
“今儿一早我过去打水,苏大娘就问我,姐弟四人睡得可还好..”四喜嗫嗫说道。
“那你如何回答?”我饶有兴致。
“我..我说都睡得好。”
三元一指头戳向四喜额头,“你傻啊,大姐明明不是问这个!”
“我就回了这一句..”四喜有点委屈。
我想了想,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们说,我长得像鬼么?”
“噗——”肉胖正漱着口,一个没忍住,喷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