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黄晶。八年之前,住在数千里之外的郢都。
然而,我并不是这个时空的人,我来自公元2014年。
作为一枚整日忙活在紧张、繁忙工作中的30岁大龄剩女兼美食吃货,在好不容易轮到的一次休假旅行中,我兴奋过度,嗨过了头,从汨罗江的夜航船上,掉进了滚滚江水之中。
再度醒过来,我躺在一艘画舫上,奄奄一息。
我爹的船救了我。他救的人是我,又不能算是我。因为从外表看,我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粉嫩小姑娘。
我爹叫黄义财,顾名思义,仗义疏财。郢都人氏,多年前,夭折了独生爱子,至今膝下犹空。
说来也巧,三日之前,黄氏夫妇到慈光寺求了一道上上签,签上批文:福缘自从水中来。黄老爷对此深信不疑,此后三日,一直驱船来回于江面之上。待到真从江里捞出了我,夫妇俩都认为是菩萨显了灵,对我百般怜惜,千般宠爱,非要认了我做闺女。
换句话说,我白捡了一个身体,又白捡了一个爹,还白捡了一个儿子。
我呸,说错话了,儿子不是白捡,是我辛辛苦苦生出来的。
被救上船时,我一直昏迷,大夫诊脉之后,连声恭喜二老,称我腹中胎儿已2月有余。待我醒来,娘曾私下问我缘由,情急之下,我谎称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私下暗暗揣度,小姑娘大概跟我情形一样,年少贪玩,失足落水。她悄悄地去了,没带走腹中那块肉;我轻轻地来了,顺理成章地全盘接受。
我也没什么好嫌弃的,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况且,大家都说这小姑娘面相讨喜,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喜欢。
即便认为是菩萨显灵,我爹这老好人初时仍然使人四处打探,询问附近是否有谁家闺女落水,久问未果,都说没有闺女失踪。于是乎更加欢喜起来,认定是上天送来个闺女,还买一赠一,搭一大胖孙子,真是喜从天降!
一月之后,择了吉日,一起去慈光寺还了愿,我正式跪拜爹娘,安心做了黄家大小姐。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当今天下三分,北燕东楚西蜀,三国鼎立。
北燕东楚国土毗邻,为了蚕食鲸吞,自古以来就狼烟四起,战事纷纷。但据说最近数十年战火渐息,两国大有重修旧好,和平共处之意。
而西蜀,因为四面环山,出入不易,渐渐被谬传为蛮夷之地,反倒安居乐业,成了世外桃源。
我爹因为独子早夭,平素最爱吃斋念佛,乐善好施,周围老百姓们都尊他一声黄大善人。
我跟着黄大善人,住进了黄府,陪着黄夫人,主攻吃喝睡,日子悠哉哉。因这身体太过年轻,六个月后,我九死一生,产下肉胖。
初生的肉胖面如满月,四肢跟藕节似的,白胖白胖人见人爱。
我爹喜上眉梢,乐颠颠请人测了名字:唯,意为恭顺谨慎。
我当面应诺,私下里依旧唤他肉胖。
前世的时候做过美食编辑,对各地美食略知一二。等出了月子,我开始捣鼓各种食材,时不时露上一手,做些小点心,讲点小笑话,哄得爹娘眉开眼笑,一家四口和乐融融。
这个时代,世人并不介意寡妇再嫁,更何况黄府家大业大,嫁妆不菲,我这带着拖油瓶的也很有市场。待肉胖周岁一过,上门提亲的媒婆差点踩破了黄府大门槛。
因为深受21世纪婚姻观价值观的荼毒,我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八个大字深恶痛绝。就算拖着个孩子,也不打算委屈自己。在这个时代,就不能做个快乐单身母亲?我偏不信。
对于提亲,我一概不允,只说无心嫁人,愿侍奉爹娘终老。媒婆当面不好发作,背后却窃窃私语,一脸不屑。天长日久,无人登门。
对我的婚事,爹和娘倒是开明,他们有孙万事足,对肉胖爱不释手。爹常常对我说:“唯儿就是我的亲孙子,不嫁就不嫁,爹养你们!”
想起前世采风时,曾去过一个小桥流水,恬静清幽的古镇。住下来就不想走,安逸,悠闲,有一种万般皆抛下唯愿此镇中的感受。
如今我更上一层楼,掉进福窝,父慈母爱,稚儿伶俐,不愁吃穿,不缺银钱,凡事随心所欲..这完全是前世梦寐以求的生活!重活一世,我岂能作茧自缚,随便嫁个陌生男人,了此一生?
然而那时,我竟不知道,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七年。
元丰十八年,五月,郢都。
初六,冲兔煞东。
天气晴好,爹陪着娘去了东山的慈光寺还愿。我携了肉胖,三元四喜相伴,来到西郊的江边踏青。
时值暮春,江边碧草萋萋,垂柳涤涤。远处半空中摇曳着几只纸鸢,燕子蝴蝶,蜻蜓老鹰。我闭上双眼,微风拂面,分外清爽。
四喜在草地上铺上五尺棉布,摆上食盒,放好布垫。我席地而坐,取出糕点,喂给肉胖。
临到嘴边,肉胖把头一扭,“娘,我不吃猪油饼。”
我讪讪地收手,把饼放入自己口中。
肉胖很是挑食。口味清淡,不喜辛辣油腻,我忘了这玫瑰猪油饼,他是不爱吃的。
三元却已拿出了早前在集市上买的纸鸢,笑道:“小少爷,咱们也去放纸鸢吧。”
“是昨儿买的那只大蜈蚣么?”肉胖问。
“可不就是,怪吓人的。”
“好,我们走远点放,吓吓那些蝴蝶燕子。”
说话间,两人渐行渐远。
旁边的四喜递过帕子,我擦了擦手,便懒懒地斜倚在地,笑望那远处放起大蜈蚣的两人。
四喜三元,一个十五一个十六,十一二岁时就跟在我身边。四喜憨厚老实,忠心耿耿;三元聪颖活泼,伶牙俐齿。
春风和煦,好不自在。我眯了一会儿,眼看着天色不早,遂吩咐四喜收拾打点,又唤了三元肉胖,准备回府。
府里的车夫李二已牵了马车等在路旁,三元扶着我进了车厢,再送上肉胖,自己带着四喜也钻了进来,行在回城的官道上。
“娘,不知道姥爷姥姥回府了没?”进了西门,肉胖问道。
“姥爷姥姥就是去还个愿,不耽搁的话,恐怕早就回到家了。”我顺手摸了摸他的小脸。
“娘,您的手能不能规矩点?”肉胖白我一眼,往旁边躲闪。
“我的手哪里不规矩了?”我奇道。
“夫子说,子曾经曰过: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还说,男女有别..总之,您不能这么随便摸我。”
“这是哪里来的谬论,我可是你娘!有什么不能动?我偏要摸。”
我作势要扑向他,肉胖赶忙挪开老远,指着我,双手乱晃,“别,别过来!”
我看着他,越发觉得玉雪可爱,扑将过去,嘻嘻哈哈在车里滚作一团。三元四喜在旁边看着我胡闹,一边摇头,一边掩口轻笑。
车内正乱着,忽听车外一声马嘶,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我“哎哟”一声,右肩撞在了厢门上。
四喜忙扶我坐好,三元打开厢门,冲着李二直嚷,嘴里蹦豆子似的:
“怎么赶车的?不要命了?撞伤了大小姐,仔细你的..小姐,小姐..”语气一转,竟带着恐慌。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越来越密,伴随着大片的鬼哭狼嚎袭来。
“不得了了,燕国世子带兵攻城了!!!”
“东门已经破了,死了好多人啊啊啊!!”
“呜呜呜呜,我要找我爹啊——”
“快,快往西门跑,逃命要紧——迟了就来不及了!”
我忍痛弯腰起身,探头一望,一大波人群正冲向我们,晃过,朝西门飞奔而去。
“不行,我们得赶紧回府,看看爹娘怎样了?”
我吩咐李二继续赶路,心里焦急起来。
行至府外,马车尚未停稳,我急翻下地,牵了肉胖奔向府中。
甫一进门,就见府内一片混乱,管家恭叔一见到我,踉跄跪地,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大小姐..老爷和夫人..殁了!”
三元四喜一声惊呼,我心中大痛,沉声问道:“仔细说,怎么回事?”
“老爷和夫人正下山,燕国的军队就杀过来了..马受了惊吓,慌不择路..连马带车翻下了悬崖..尸骨无存啊..”
“..小人和柱子一直骑马随行在后,眼睁睁看着马车坠崖啊,救不了啊!才趁着混乱快马加鞭逃了回来..大小姐,这里也呆不得了,燕军已经进了东门,很快就杀过来了!听说燕军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抢完之后还放把火..府里的下人,都四处逃散了..”恭叔跪地哭道。
我一阵头晕目眩,心痛加剧。形势紧迫,已容不得我坐下痛哭爹娘。
扶起恭叔,我吩咐身后双婢。
“三元四喜,回屋收拾一些细软衣物,别拣多了!李二,赶紧调转车头,恭叔柱子,跟着我们一块出城。”
众人齐声称是。
肉胖拉着我的衣角,泪水在眼里打转。
“娘,我要见姥爷姥姥,姥爷不会死,姥姥不会死,他们都会长命百岁..”
我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着他的手,咬住牙床,生怕自己哽咽。
“呸呸,谁说他们死了,你听错了,姥爷姥姥在城西等着我们呢,快上车,咱们这就找他们去。”
须臾,三元四喜收拾妥当,带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四人重又上车,恭叔和柱子在前开路,李二赶着马车,出府向西奔去。
官道上一片狼藉,东边隐隐一片火光,间杂着厮杀声。人们都朝着城西没命地跑着。
到了西门,守城士兵早已不知去向,混乱中,恭叔和柱子竟已走散,此时也无法找寻,只好继续前行。
总算出了城,李二嘘了一口气,大声问道:
“大小姐,现在我们往哪儿去?”
“向西!不要停!”
“是!”
我坐在车里,搂紧了肉胖。他没有挣扎,反而摸上了我的脸。
“娘,你怎么哭了?”
“娘哪有哭,明明是被沙子迷了眼睛..”
“胡说,车厢里哪来的沙子?”
“..”
“难道,姥爷姥姥真的..”肉胖仰头看着我,目光也闪烁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前世的我,父母很早离异,寄人篱下地跟着姑姑长大,几乎不知道亲情为何物。
是爹和娘,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承欢膝下、天伦之乐。
过去七年,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我以袖遮面,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