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看不出天色渐暗,又或者北方最近下的雨太多很多人都已经习惯,皇宫各殿的烛火越来越亮,晚宴的时辰转眼即至。
多少人奔走打听了一整日,就为了那日御书房流窜出来的立储消息。然而天心难测,就连老丞相和老元帅都未能从圣上口中探得半点倾向,被人问及时也只能苦笑着摇头。
寿典之上皇后和大皇子都十分规矩,而因为胞妹五公主的归来,四皇子这些年来的游手好闲更被放大来比较诟病。八皇子正直最蓬勃的年纪,在学院求学几年磨砺出的气势也非同凡响,即便不论皇子的身份,在座也有不少人想要把自家年轻漂亮的姑娘许配给八皇子。
老皇帝在白日与众皇裔及各方使臣简单会面之后便回寝宫休息了,此时还未来到四海殿,只有皇后在四海殿坐镇。
殿内气氛轻松,五公主夜月璇盈盈为皇后斟酒:“母后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皇后看着归来的女儿,却全然没有对待夜倾城的亲近宽厚,只是淡淡道:“璇儿这些年倒是变了很多呢。”
夜月璇掩唇而笑:“母后也知道,璇儿一直将皇兄作为目标,只恨不能为男儿身。”
夜月璇口中的皇兄自然是夜月魂。
皇后摇头:“魂儿并不值得被你当作追赶的目标。”
“那也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的亲哥哥呢。”
皇后端庄沉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惋惜:“璇儿,在你做出嫁给梁王的决定之前,母后还是很喜欢你的。”
夜月璇仍旧挂着笑容,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笑容:“母后与皇兄喜欢的,一直都只有九妹而已。”
皇后摇头不语,余光扫过殿内,却发现夜月魂和夜倾城都不见了。
夜月魂确实不在四海殿内。
“殿下,晚宴的时辰快到了。”
剑君恭敬撑着伞上前,夜月魂却无暇顾及这些:“还没找到九公主吗?”
“回殿下,大部分可能的宫殿都找了,就是不见九公主人影。”
夜月魂皱眉:“我先去四海殿,你继续找,在这种时候一个公主不见了可是大麻烦。”
“是,殿下。”
虽然寿典一向是尚礼局操办,不过夜月魂作为四皇子,乃是此次寿典的监督。眼看晚宴时辰将近,清点人数的时候却发现夜倾城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问及守卫只得知夜倾城早就离开四海殿,再派剑君寻找却找不到夜倾城的人影。
夜月魂在心中祈祷,这位小祖宗可千万别惹出什么乱子。
四海殿。
“圣上驾到——”
内侍悠长略带尖锐的声音划过宫殿上空,众人闻言纷纷下跪,各使臣也按照应有的礼节行礼致意。老皇帝着的是玄黑绣金龙的冠冕华服,在这幅苍老的身躯上显得格外沉重。
皇后立于众人之前,屈身行礼后上前搀着老皇帝,一步一步走上圣位。
老皇帝坐定拂袖,阶下黑压压的一片方才起身。夜月魂目光扫过夜倾城席位,发现她竟然还是没有回来。
虽然殿外此时还有濛濛的雨,但殿内金烛澄明,四野辉煌,更有金杯美酒侍女,丝毫让人感觉不到天气的恶劣。
殿外礼炮划过,锦缎铺陈,培植出的最新鲜的花瓣自空中簌簌飞落,夜月璇自请替换琴师,瑶琴叮咚流淌,竟是一曲花开三月大好河山,琴音入耳带了恢宏壮丽的气势,满座无不叹服这位公主殿下的才华。
该有的礼仪过场一一进行,寿典的筹备繁琐至极,都是为了今日能彰显出九州帝王的身份,而每项流程又参考祖制多有典故,讲究至极。
开场流程按部就班,十分顺利,饶是老皇帝也挑不出什么瑕疵,轻咳一声,面露微笑:
“朕今日十分欢喜。先有诸多忠心耿耿的臣子能为国为朕劳心劳力,后有各位番邦友人来我九州共襄盛宴,朕一人何以如此兴师动众,想是我九州蒙天恩抬爱,朕自然不胜欢欣。”
皇后在旁开口:“父王心系苍生,皇恩泽被天下,天下自然以恩德报。”
如此这般的发言自是要在殿内轮流一圈,诸如丞相将军王公贵族一人几句,哄的台面和谐漂亮才好。
皇后话毕,众人纷纷表示附和,老丞相正颤颤巍巍地起身引导接下来的话风,就听殿外再次响起内侍长而尖的声音:
“沧,沧蓝海蓝阁少主蓝暖烟觐见——”
此言一出,殿内皆惊。
九州与沧蓝海的关系晦暗不明,虽说早知道沧蓝海两位少主来到夜城,不过大多数聪明人都不愿深究那两位少主所来为何,又为什么深居皇宫之后便再无音讯。今日寿典之上未见使臣,沧蓝海也没有人送来贺礼,于是这层关系更是被人往深处想,但面上则保持着毫不知情不曾关注的态度。
现在殿上正是气氛极好之时,却有内侍禀报,沧蓝海的来人如此高调出现,真不知此事该如何发展。
殿内烛光盏盏映着蓝暖烟步入殿中的身影,清冷出尘若谪仙一般。然而那张平日里惯常冷淡的面容,此刻居然矜着笑,虽然浅淡,却恰到好处。殿中大多数人此生都未能有一次机会得见沧蓝海这高高在上的少主,竟一时在那勾起的唇角中失了魂魄。
帝望心捏紧了手中金盏,饮了一口酒。
蓝暖烟于殿中央盈盈一拜:“暖烟今日一拜不因沧蓝海,只作为后辈感谢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近日来的悉心招待。”
老皇帝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必谢朕,都是皇后操劳。”
蓝暖烟又站直了身子:“接下来,暖烟才是代表我沧蓝海,为陛下献上寿礼。”
她怀中捧着的盒子所有人都看的仔细,自她进殿,无数猜测在宴席中蔓延开来。
现在,蓝暖烟亲手按下旋钮,打开了盒子:“晚辈只身前来九州路途遥远,不便携带太过繁重的物品。但这盒子中的物品,足以表达我沧蓝海的心意。陛下请看,这就是晚辈为您带来的寿礼,我沧蓝海族中圣物,海魂珠。”
盒子中间,黑色绒面上静静躺着一颗巴掌大的幽蓝珠子,雾气氤氲。
老皇帝面色凝重如山。
宁锦年捏着酒杯愕然无措。
安静,绝对的安静。
似乎是怕在场众人不知道海魂珠为何物,蓝暖烟耐心解释道:“想必在座各位都知晓我沧蓝海七年一度的海魂祭,海魂珠就是海魂祭上置于我族圣柱上的宝物,能祈愿海之魂,保我沧蓝海风调雨顺。现在,我将它献给陛下,希望它同样能保九州之邦国泰民安。”
将本族的圣物献给旁人,这已经不是寿礼的范畴了,而是沧蓝海少主之一的蓝暖烟带来的,来自沧蓝海的臣服。如果这样说还表达不了其严重程度的话,那么可以类比为大皇子带着老皇帝屁股下的龙椅去到沧蓝海都,对几位阁主说:“别客气,随便坐。”
在场的所有人都已惊呆,沧蓝海的神秘与高傲流传千年,跟九州不合的风闻在民间也早有流传,虽然明面上还一直保持着友好邦交,但私下里势均力敌的明争暗斗早就被人津津乐道。
现如今,沧蓝海竟然……把族中的圣物拱手让人?
是不是说明,沧蓝海与九州的争斗,沧蓝海早已无力支撑,于是宣告臣服?
所有人的心思飞快转动,场间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宁锦年的面色从一开始的愕然,转变为了十二分的凝重。他才是海魂珠的主人,真正的、唯一的主人,即使那盒子中的珠子做的再逼真,他也能分辨出——那是假的。
但他不能开口,不能解释,什么都不能说,他无法向众人解释自己作为北陆帝家的人,为什么会与沧蓝海的圣物有关系。而且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皇帝是认得这颗珠子的。
宁锦年每月一次为老皇帝调养续命,老皇帝又怎会不认识那颗珠子。在此之前,老皇帝自然是不知道那珠子的来历,而且就算是沧蓝海的族人,也没有多少人近距离接触看到过海魂珠的模样,所以大可不必担忧。但现在,那颗海魂珠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就等于直接告诉老皇帝:那个为你调养身体的北陆质子,与沧蓝海有着莫大的关联。
宁锦年死死盯着那颗珠子,真是逼真,连萦绕的水汽都一模一样,别说老皇帝了,他的第一反应都是思考花瑟怎么弄丢了珠子,而后才发现那颗海魂珠是假的。
沧蓝海就是老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宁锦年当然知道。如果早知道宁锦年与沧蓝海有关系,别说放心让他疗伤续命,不将他囚禁暗杀都得夸老皇帝仁慈。宁锦年想,老皇帝现在肯定不会去想沧蓝海为什么贡上海魂珠,而是先怀疑,怀疑宁锦年是不是沧蓝海的间谍,借机在他身体里做了什么手脚。
果然,宁锦年再看去老皇帝,老皇帝已经露出了杀气。
场间众人都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能在心里揣测龙颜为何如此难看。老皇帝也不可能在这种情景之下格杀宁锦年,只是呼吸越来越粗,脸色越来越寒。于是所有人都在僵持不动,唯有肃杀之意开始在殿内缭绕,和着殿外秋雨,分外凄寒。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响,打破了殿中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