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看着伏拜在地的夜月璇,不由轻叹:“五丫头,你这是何必。”
夜月璇字句回应:“这一拜,是拜儿臣不孝。多年来未能侍奉皇祖父身边,儿臣心中有愧。”
老皇帝和蔼道:“那就回来吧。”
夜月璇长居梁州,但梁王已逝,这梁王妃的身份也就名存实亡。三年丧期已经守满,按照九州的礼法来讲,夜月璇现在是自由的了,或者说,又可以回到皇家来当她的公主了。
是守在梁州边塞蛮夷之地,还是回到夜城做高高在上的公主,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但夜月璇却再次拜下:“请陛下再恕儿臣不孝。梁州三年大旱,民不聊生,儿臣不忍抛弃我九州任何一个子民,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民众流离失所而儿臣却高居庙堂独善其身,还望皇祖父成全。”
夜倾城看着夜月璇锦衣华服跪拜,说出的话都大义凛然,忍不住给自己塞了只鸡腿。
九州有龙生九子的传说,果然九子各不同。按常理,夜月璇当是服丧三年后回宫安度余生,而朝廷会再指派梁王家族中的一人成为新的梁王。但梁王妃不愿退位的话,九州也确有妻贤良代夫职的先例,更何况她向来以贤淑著称。
如此大胆的请求,如此勃勃的野心,让夜倾城全身发寒。
果然,不止她一个人表现出了惊讶,在座的皇裔们都未想过夜月璇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众人反应各不相同,唯有夜月魂端着的酒杯一直稳稳当当,似乎早就预料到夜月璇此番回到夜城所为何事。
无非就是老皇帝的一个认可罢了,认可她作为梁王妃,代替过世的梁王实行治理权。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老皇帝的反应,如果老皇帝认可,那么这将成为这次寿典上仅次于立储的重磅炸弹。
但老皇帝只是笑了笑:“五丫头的心意朕领了,但今日朕过寿,并不想谈政事。”
夜月璇也不惊,只是微笑起身:“是儿臣逾越了,不如……儿臣为皇祖父弹奏一曲赔罪可好?”
老皇帝颔首。
五公主未出阁之前就以瑶琴著,殿内顿时抬上了夜月璇曾用过的瑶琴,夜月璇一袭华服居于中央,素手起落间伶仃的音符雀跃跳出,和着舞女水袖轻扬,一时间四海殿内竟仿佛春暖花开。
而四海殿外仍旧濛濛细雨,皇宫内人流穿梭如织。
……
……
某处宫殿在整座皇宫的热闹之中格格不入。
湖畔亭台楼阁美景伴着朦胧的烟雨,回廊上的女子如梦似幻的蓝色长发如海藻般垂在身侧,而那一张冷淡的面容根本不需要任何表情都能颠倒众生。
女子手中一包鱼食,她取出一颗轻轻扔进鱼塘,再取出一颗再扔,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回廊上走来另外一个蓝色长发的人,一张脸蛋漂亮的天理难容,如果不是那明显的喉结和平坦的胸部,还真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女子。
沧明泪看着蓝暖烟那无所谓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发疼的脑袋:“今天是九州老皇帝的寿辰,家里面没有来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
蓝暖烟看都不看他:“我都准备好了,就等晚宴了。”
沧明泪早已经习惯了这女人的爱搭不理和喜怒无常,当初她到夜倾城的赌坊找到他,说自己逃婚出来没带钱,他本着一颗博爱的心准备接济一下这婆娘,结果他们的行踪被皇后知道了,就被“请”到了皇宫里,那之后这女人又对他爱搭不理了。
沧明泪很是佩服蓝暖烟的脸皮厚度,明明两个人之间除了婚约几乎没有交集,那时候她还能面不改色地对他说我没钱了,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沧明泪无奈地挥手离开:“别出差错啊。”
蓝暖烟看着沧明泪离开的身影,冷淡的脸上竟然浮现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不会出差错的。”
……
……
自从帝望心在御书房内一番高谈阔论,财政大臣范瑾就十分看好未来与帝家的合作。但毕竟是北陆的外人,是不是与虎谋皮尚未可知,于是范瑾仍旧保持着一名老臣的基本操守,言谈之间矜持而不外露。
帝望心从未指望能一次性说服九州的这帮奸商,于是面对着殿内一圈九州财务总署的大人物们,继续舌灿莲花。大人物们最终会做出怎样的决断还要看老皇帝的意向,但单是帝望心这无与伦比的演讲能力就是一种值得欣赏的艺术。
宁锦年从殿前“路过”,然后微笑走开。
他已经没有再见帝望心的必要了。
他们之间当初的协议是,他帮助帝望心夺回家主之位,报酬是那颗帝江内丹。而他和老皇帝之间的协议更简单,他尽力帮老皇帝续命,老皇帝则要支持上位的帝望心。所以他在九州哪里是什么质子,他是老皇帝活下去的保障。只要老皇帝活着一日,宁锦年在夜城就可高枕无忧。
虽然宁锦年有时候会觉得,回到北陆,像那四年里一样给帝望心出一些馊主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
……
起风了。
风不大,只是把雨帘吹斜,吹过敞开的窗子,打湿了窗前摊开的一本《清平传》。
花瑟把窗子关上,把风和雨都隔绝在房间的外面。乌云压城,房间里晦暗不明,但花瑟没有点灯,只是安安静静在窗前坐着,那本《清平传》读了一半仍旧读不下去,索性就放在那里不读。
过了很久,花瑟才发觉自己坐到身体都僵硬,但她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很难再去思考什么,无论是海魂珠的自行护主行为,抑或者朱颜对她和小痴的放弃,甚至是如今皇宫里错综复杂的局势,都让她觉得很累。
老皇帝要立谁为储君,皇后那样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或许夜城并不是一个适合她的地方,在这座深沉的可怕的千年古城里一旦下起雨,就会让人觉得浑身发寒。
她不知道此时四海殿内的夜倾城也因为某些其他的原因浑身发寒,但无论如何,她们两个人都在这一场夜城深秋最后的雨里感觉到了冰冷。
窗前的那盆水晶兰因为太久没人照料早就枯死了,几根灰色枯叶垂下,一碰就碎了。
花瑟想,或许应该换一盆能度过漫漫寒冬的花。
……
……
“殿,下,好!”
卫兵们洪亮一致的声音把夜倾城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四海殿里,喧闹忙碌,大家各谈各的,很是和谐,于是向着勤劳的卫兵们比了个嘘声:“你们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不要跟别人说见过我啊。”
然后逃之夭夭。
“微臣参见九公主,自从上次清音轩一见,公主芳姿就一直留在微臣心中,微臣如今……”
看着迎面而来的这位颇有几分英气的年轻人,夜倾城一时想不起来对方是谁,沉默了一瞬便堆出满脸的笑容:“啊我记得你,你是那个那个……”
年轻人开始滔滔不绝的自报家门,夜倾城头皮一麻:“知道了知道了,改日必定登门拜访。我想起来四皇兄找我还有事,不好意思先行一步了。”
“九公主——”
胡子都白了的老臣拦住夜倾城的去路,夜倾城就快要翻白眼了,看到眼前这人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停下了脚步,然后强作出得体端庄的笑:“翰林大人有何贵干?”
眼前这位翰林院院士当年可是她皇祖父的同窗,资历极高,深得朝野上下敬重,如此年纪的老人家可不好拂了对方面子。
老翰林慢悠悠地对夜倾城作揖,说话也显得缓慢艰难:“膺儿一直惦念着公主,不知公主何日还能赏光莅临府上……”
夜倾城一抚额头,难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结亲就没有别的事了吗?
恭敬对老人家表达歉意:“本宫年幼尚在求学,实在是无暇他顾了。”
一路跌跌撞撞被各种人拦下,夜倾城不停地拒绝不停地向清静处逃离,最后终于是远离了皇宫内喧闹的人群,靠在墙角处深深吸了几口气。
“我靠,怎么比打架还累!”
其实夜倾城也不是故意在这种重要场合惹麻烦,实在是有些……特殊原因。
那位五公主弹的瑶琴也好,四海殿里都矜着身份揣着心思的众人也好,都引不起她的丝毫兴趣,于是趁机埋头不停地吃啊吃。但是夜倾城不是小痴,光顾着靠吃来打发时间,等到发觉吃多了腹胀难忍的时候已经是满头的大汗,想要离开四海殿结果又被形形色色的人上前行礼,早就已经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夜倾城捂着肚子,只觉得四周场景似是相识,但她没工夫多想,只想快点找到可以解决腹中胀痛之处。
一炷香之后。
“呼……真是没有小痴的胃遭了贪吃的罪。”
夜倾城重新将仪容整理端正,待到觉得自己恢复了公主风范之后方才款款向四海殿的方向走回。
奇怪的是,附近雕梁画栋,亭榭清幽,竟然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走着走着,夜倾城忽然想起来这里是什么方向——这是皇后为沧明泪和蓝暖烟安排的住处,为了顾及他们的生活习惯,连侍女都十分少有。
老皇帝寿辰,沧蓝海连个前来贺寿的人都没有,可见九州与沧蓝海的关系恶化到了什么程度。虽然这么说,但名义上沧蓝二位少主还是打着贺寿的名义才住进皇宫的,寿典之上不现身实在说不过去。
本着主观的客观的原因,夜倾城觉得自己应该去叫上沧明泪一同参加寿典。
沿着湖畔回廊一路前行,只觉得这么好的风景冷清独赏也不错,但往往事与愿违,刚想独赏的时候就见回廊上盈盈走来个人影。
蓝暖烟美好的身影在湖畔轻雨中仿佛一抹靓丽的烟,似乎随时都可能化风而去,饶是夜倾城对她的恶劣性格十分看不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光凭外表就拥有绝对骄傲的资本,而一个女人的美丽竟能够被另一个女人发自内心地认可,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证明。
当然,不光夜倾城看到了蓝暖烟,蓝暖烟也看到了她。显然夜倾城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但蓝暖烟向来冷淡,只是一丝的讶异之后又恢复了毫无表情的脸,继续向着夜倾城走来。
蓝暖烟走到夜倾城面前,微微点头:“九公主。”
两人的身份本就不相上下,蓝暖烟没有必要施礼,夜倾城也只是同样点头致意,而后目光落在了蓝暖烟怀中抱着的东西上。
那是一个精致漂亮的盒子,上面印着的花纹图案都是夜倾城没见过的,似乎是谜族所特有的,盒子边上的浪花栩栩如生。
蓝暖烟看到夜倾城目光所在,竟解释了一句:“献给皇帝陛下的礼物。”
然后绕过夜倾城,自顾自离开。
夜倾城懒得吐槽蓝暖烟的性格,既然人家都已经准备了贺礼,自己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向前去找沧明泪了。但要原路返回,就意味着要与蓝暖烟同行,夜倾城想想都觉得可怕。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公主殿下径直向与蓝暖烟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