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秋雨。
宁锦年吹干柔软宣纸上最后一点墨迹,认真把纸折叠起来,工工整整,塞进信封之中,封上火漆,然后把信放入怀中。
门前雨中走来撑伞的剑君,这个年轻人的角色十分多重,时而是车夫,时而是侍卫,时而只是个普通的小厮,但他的身份无论如何都只有一个:夜月魂的手下。
剑君轻轻敲门:“宁公子,殿下让我来接您,该进宫了。”
宁锦年整了整衣袖,走进雨中。
夜月魂今日的车队才有了些皇子的模样,仪仗十足。因为今日是老皇帝的寿辰,普天同庆。
夜月魂钻进了第一辆马车,而因为身份原因,宁锦年坐在后面的一辆马车里。
夜倾城和沧明泪在昨日花瑟离开之后也按礼制回宫了,毕竟一个是未出阁的公主,一个是于礼做客皇宫的外邦少主,在皇帝寿辰这种日子里不在宫中未免说不过去,于是无法留在夜月魂今日入宫拜寿的队伍里。
剑君坐上夜月魂所在的马车,安静当起了车夫,鞭子一扬,车队进入了今日夜城的车马洪流之中。
……
……
皇宫门前的青龙广场连着三个方向的主干路,分别是朱雀大道、玄武大道和白虎大道。
上古四圣兽的雕像合成四角,青龙雕像傲立于广场中央,显示夜皇室以青龙为图腾。三面的大道上,按照祖法礼制,今日皇室血亲该走朱雀大道,群臣百官该走玄武大道,番邦来使该走白虎大道。
朱雀大道上的一行车队华丽蜿蜒,即便在今日无数来贺之宾中也不输半分气势。车队之首是一辆别致轿辇,窗上的纱帘被一只纤素玉手轻轻掀开,辇中的女子露出一张艳丽动人的脸庞,朱唇间溢出一声轻叹:“许久没有见到夜城这样的雨了。”
辇外侍候的侍女已有些年纪,看起来十分稳重,却仍旧忍不住问了句:“殿下是许久不见夜城,还是许久不见秋雨了?”
辇中的女子放下纱帘,轻飘飘的一声责备从帘内传来:“多嘴。”
侍女自掌了三下嘴,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侍女在辇中女子身边的地位如何。
车队从城门直接走上朱雀大道,一路徐徐前行,然而似乎上天就是不愿意照顾女子的心情,不只降下了濛濛的细雨,又让另一车队好巧不巧地从另一个路口驶入朱雀大道,行到女子车队的前面。
侍女见此景十分不满,却仍旧自矜着身份,并不与对方强硬冲突,而是走上前去,亮出了自家的身份:“这里是五公主回夜城的车队,今日圣上寿辰,不管是哪家,都要按着礼制办事才好。”
对方的车队虽然已经行到了前面,听得侍女这话却还是停下了,然而原因并不是惧于五公主这一高高在上的身份,而是车队最前方的那辆马车车夫勒住了绳索,于是整个车队都顺着主人的心意就此停下。
那辆马车车帘掀开,车上走下个英俊青年,细雨打湿了他玄黑的衣角,青年出现的那一瞬间,往日伶牙俐齿的侍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任凭青年施施然走到女子轿辇前方。
夜月魂踏着朱雀大道的青石板,隔着轿辇华丽纱帘,轻声唤道:“阿璇,好久不见。”
华丽纱帘掀开,婀娜的女子撑伞走下,在夜月魂面前站定:“皇兄,好久不见。”
朱雀大道上长久的安静,热闹沸腾的整座夜城只在这一处寂静地有些可怕。
那一对皇家的兄妹,容貌八成的相似。四皇子夜月魂,五公主夜月璇,本就是二十几年前孪生的一对龙凤兄妹,如今在深秋雨中的朱雀大道上静立对峙。
还是夜月璇先打破了安静的局面,粲然一笑:“皇兄先行吧,别耽误了皇祖父的寿典。”
夜月魂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宁锦年收起目光,放下自己的车帘,在心里笑了:兄妹?
骨肉亲情,不过如此。
……
……
王公贵族们的车马仍旧在有序地汇集到青龙广场,宫门处,尚礼局的人一边清点着各方带来的寿礼,一边高声宣读着礼单。夜月魂的车队到达时,宁锦年正好听到官员高声读者北陆帝家带来的贺礼。
礼单本来就长,而那些官员又把声音拖得又长又尖,一张礼单读了足足五分钟,而那些名贵礼品更是读得其他人又妒又羡。饶是广场上汇集的乃是这世上一流的王公贵族,在帝家的财力面前也纷纷自惭形秽。
夜月魂看了看宁锦年:“帝家,还真是不容小觑啊。”
宁锦年笑的淡定自若:“这些又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个信口开河不用负责的人。而且我现在的身份是质子,私下里不曾也不能会见主家。”
夜月魂似是有些头疼:“真不知道皇祖父为什么要把看管你的权力交给我,真是块烫手的山芋。”
宁锦年反驳:“殿下手里的麻烦事又不止我一个。”
“但你是最麻烦的。”
夜月魂摆摆手,带着一干人等步入皇宫。
宫门处光是收贺礼就忙了整个白日,而在宫内的各殿则大设流水席,这是十分难得的各方势力彼此交流的好机会,财力如何,地位如何,看在寿典上的待遇便可一目了然。能否结识诸如北陆西陆那些日常难以攀附的家族,也成了豪门商贾之间一较高下的标准。
四海殿仍是举办这些宴席的主要场所,殿中宫女穿梭,舞袖如云,老皇帝居于首位,皇后则坐在老皇帝左手侧,两侧的皇子公主们延伸排开,夜倾城哪怕再受宠爱,但在这种场合之下以她的辈分也只能敬陪末座。
不过她对此并无所谓,最好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在自己身上,这样她就可以大吃特吃了。
吃到开心处,抬头就迎上了对面夜月魂提醒的目光,夜倾城这才发现,当今圣上正在例行讲话勉励各位皇裔,于是她坐直身体,抹了抹嘴,做出认真听训的样子,听了两句又有些担心她皇祖父的身体。
不过老皇帝似是心情不错,连带着精气神都十分的好,根本看不出来身有重疾。一番看似语重心长实则客套漂亮的话说完,在场的皇裔们都摆出十分受教的模样,但实际上那些兴国安邦的话大家都听腻了,今日里竖着耳朵,无非是因为地震那日御书房里流传出的将要立储的讯息。
老皇帝一番话说完,手下意识地向后伸去,似是要接过茶水,却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侍奉他的某个小丫头早被她的主子带走了。老皇帝到如今已经到了事事知晓而不问的境界,而且以他的身体状况,也没有那么多力气去管那些旁逸斜枝的人和事,他只是在保证九州王朝这颗大树不会长歪。
皇后心细地注意到了老皇帝的动作,但是跟某几个名字沾上边的麻烦都是天大的麻烦,在眼下关键的时候并不适宜惹麻烦。
殿内众人见老皇帝一番话语止语表面,心中不免大失所望。
这时皇裔的席位上站起来个婀娜有致的身影,五公主手持金杯步上殿中,盈盈施礼:“皇祖父,儿臣这些年来好想念您。”
老皇帝的皱纹堆成笑的模样:“五丫头,这些年辛苦你了。”
五公主夜月璇伏拜在地:“并不辛苦,能为皇祖父分忧解难,是儿臣的荣幸。”
说来夜月璇的经历,在皇室公主之中也是少有。
夜倾城长成之前,夜月璇一直是皇室公主的典范。惊人的容貌之下,乐理造诣也相当之高,一把瑶琴弹得九州伏耳,为人十二分的淑雅有致。而说到夜月璇的夫君,可不是什么宰相之子或者将门世家,而是梁王。
千年之前九州皇朝初建时,分封了九州,设立了藩王,藩王与皇室全靠联姻维持。掌势长久难免异心,而皇权从来不容有旁人二话,于是皇室与藩镇冲突逐渐激化。所幸夜家计算的好,怀柔强硬转换的恰到好处,拉锯战持续了三代帝王,最终藩王的权力被削的干干净净,彻底沦为了皇权的附属品。
十几年前那场冀王叛乱谁都未曾预料,老皇帝也没想到自己一手安排下的这对兄弟还是难免自相残杀。但那次封王大概只是老皇帝对自己小儿子做出的一次特殊补偿,是例外中的例外。
九州如今的封王大多都只是徒有起名的安抚,受封都是闲散亲王,只有一脉与其他的不同,那就是梁王。
梁州地处九州西南,气候炎热,地广人稀,旁边临着茫茫的大漠和远川大陆最南端那令人恐惧的十万大山,并且生活着各种各样不为人知的异族。东陆统一之前的九国时代,夜国虽然攻下了那时的黎国,并且后来将其改名为梁州,但一直未能对其实施完全的掌控。
这种时候,梁王就成了缓解西南异族与皇室之间矛盾的润滑剂。
削藩之时,当时的梁王以西南异族和不设私兵为交换条件,换来了皇室的永不削藩,于是梁王一脉就这样以奇特的方式被保存了下来。
而到了这一代,夜月璇怀抱瑶琴,前往偏远的梁州联姻,更是被朝野上下传为了一段佳话。更有甚者,将夜月璇与整日泡在夜城无所事事的夜月魂相比,不禁感叹这位皇子可比不上自己那位美丽杰出的妹妹。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
三年前,梁州开始大旱,这一代的梁王身子骨单薄得很,上下奔波操劳之际不堪重负,最终病倒,在不久之后与世长辞。
本来被传为佳话的一段联姻,就这样最终破灭,梁王妃夜月璇甚至未生育一儿半子,就要披麻戴孝三年,并以柔弱女子的身躯撑起这三年间大旱的梁州。
三年丧期已尽,夜月璇才得以重返夜城,前来参加老皇帝的寿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