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最后一场雨格外的冷,十月下了这场雨过不久就会变成雪。时间过得太快以至于花瑟猛然惊觉,她已经来到夜城两个多月了。
她抬眼望向学院古朴的牌楼,飞檐垂下雨丝,经历过几百年雨打风吹的深褐木匾上龙飞凤舞的一行大字题名,深沉气派。
她撑着伞从下面走过,不疾不徐,宽松的衣裙裙角微湿。
术院在整个学院的最深处,依着山,古木林中有学院风格的青石板小径,她知道哪条路通向小痴的住处。
路的尽头一片小湖,越过这片湖会有几栋精舍,那是小痴住的地方,花瑟却不敢再往前走了,这片地域布满了学院最高明的那些术师布下的法阵,而且据说每过段时间就不一样,如花瑟这种对术法一窍不通的人根本无能为力。
花瑟在湖边捡一枚石子,在湖上斜斜飞过,蜻蜓般点了数次。这是她和小痴约定的方式,小痴在这地方清修,她有事来找她只能通过这种小孩子的方法。
石子漂了几次之后落到了湖的对面,但也许是因为下雨,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完全没有反应。花瑟连续捡了很多石子,陆续地飘飞过去,但是都淹没在了淅沥的雨声之中。
花瑟心里也有些不情愿,她知道小痴有院长的庇护如同有一道保命神符,但是让她借小痴之便被院长一同庇护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是一想到宁锦年托自己保管的东西,她就觉得自己小小的原则和尊严都可以被扔掉了。
湖畔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花瑟想要找到小痴只能用另外一个方法了。
她硬着头皮,沿湖畔向对面走去。
脚踏过石子和泥土,雨水顺着地势流入湖中,但有一些方向蜿蜒,似是在地面上勾勒出了一个复杂美丽的图案。
花瑟的直觉告诉她,她触动的法阵或许不那么妙。
雨水顺着美丽的花纹都流入了湖中,渐渐的,湖水仿佛在雨中沸腾,有什么东西挣扎着从湖水中苏醒过来。
花瑟看着湖面上开始咕嘟咕嘟冒起泡泡,暗嘲自己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看这样子湖底下出来的可不是什么小家伙,只是速度慢了些,她现在离开估计都来得及。但是她是来找小痴的,哪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湖中央升起一片小小的黑色,宛若一小块陆地,细雨哒哒打在嶙峋的黑色表面,又滑落到水中。
黑色的陆地逐渐升起,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湖中。
玄黑的背甲如山石嶙峋凹凸,沉凝可怖,背甲之下探出个与之相符的巨大头颅,摺叠如枯树表面的皮肤中缓缓睁开一双含着乌光的眼睛。
花瑟看着那只黑色巨龟,手紧紧握住了伞柄,下意识倒退了几步。
那只巨龟占了半个湖面,深林中的雨打在它身上如同牛毛。玄黑的背甲像坐小山,虽然现在是一动未动,却可以想象它动起来会在湖中引起怎样的浪潮。
巨龟似乎知道花瑟在想什么,巨大的身体排水而来,速度虽然缓慢,却可以看见湖面波浪在向两侧后退,而巨龟缓缓近前。巨龟抬起巨大的左肢,从半空中拍下,掀起一波十几米高的水浪,扑向湖岸花瑟在的方向。
在这古林之中,那水浪几乎覆盖了视线所及的天空,花瑟只觉得眼前的景色都变黑了,她迅速后退,一把柔弱油纸伞撑在身前,她不奢望那把普通的伞能抵挡住巨浪,但是能多支撑一下就好,她只是想让湖对面的小痴察觉而已。
水浪扑面而来。
花瑟侧着身子,没有选择直面,但是过去了好久,都没有想象中气势汹汹的水浪打到身上。她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放下了手中的伞。
漫天的水浪止于她身前几米的地方,而她身前是一面浑圆的幽蓝光幕。
花瑟从袖中取出宁锦年交给她的珠子,拳头大的珠子幽蓝深邃,放在手上坚固冰凉,不时向外扩散着光芒。
海魂珠表面映着花瑟的脸,花瑟看到自己愕然的表情,她的脑海里闪过的是沧明泪曾提及的一个说法。
“自……自行护主?”
宁锦年用海魂珠为老皇帝疗伤续命,沧明泪凭借海魂珠躲过皇宫内层层搜查,花瑟对这珠子早就充满了好奇。宁锦年昏迷太久,她只好去问沧明泪。所幸沧明泪虽然知道的不是太多,但也并不少,花瑟从他那里了解到,海魂珠在宁锦年手中会激发自行护主的能力,在沧明泪手中的时候则是由沧明泪通过灵力操纵。
但海魂珠的“主”是宁锦年,这种有灵性的圣物一旦认定了主人就不会变更,能允许沧明泪使用已经是十分亲近的表现,花瑟从来没想过海魂珠能够为她做些什么。
花瑟扔下伞,漫天的雨都被挡在了光幕之外。
水浪在巨力的惯性作用下静止了几息,却无法突破那层光幕,最后只能顺着光幕滑落,渗入了花瑟脚下的泥土,和着雨水又流回湖中。
随着水浪的消散,那层光幕也逐渐变淡,消失不见,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雨水又淅淅沥沥地落下,落在花瑟的头发和脸上,顺着额前的刘海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面上。
湖中的巨龟也有些迷惑,大头转了转,却还是无法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一瞬间竟然有种连它都觉得惊恐的力量出现,现在却又消失的干干净净。但它不敢再靠近半分,因为它害怕那种力量再出现,而它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无法抗衡的。
“让玄龟都觉得害怕,那是什么东西?”
雨中一人撑伞而来,花瑟拂了拂脸上的水,捡起雨伞撑着,透过雨帘看到来人穿着看起来穷酸的粗布青衫,鼻梁上一副看似弱不禁风的眼镜。
花瑟郑重行了个礼:“院长大人。”
暂且按下外界对这位院长大人的评价不表,单是那延续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十阶术帝的称号就已如同高山般令人仰止。术师本就神秘莫测,术帝更是被当作传说在街头巷尾的众人之口中流传不息。而眼前的这位院长大人是当世唯一一个天下皆知并且未尝一败的术帝强者,更是如同一层朦胧神秘的光环笼罩在学院上空。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位院长大人戴着副模样奇怪的眼镜,看起来就像是个乡下私塾的教书先生。
院长对着湖中的巨龟挥了挥手,巨龟就摆着大头缓缓地沉到了水面之下。
“小痴她……”
院长并不答话,带着花瑟一路沿湖而行,不多时眼前出现一栋小楼,二楼外的回廊上小痴悬空盘坐,周身的雨水变化如龙,时而盘旋,时而散开,如同活了过来。
“她的天资比我想象中更好,现在已经有隐隐向六阶突破的迹象。现在她进入了一种全空的顿悟之境,不会被外界的任何事情干扰,这是好事。”
花瑟对术师的实力了解有限,只知道宁锦年现在也只不过是六阶水平。朱颜曾说过术师修行之途越走越难,却没想到小痴一路突飞猛进,竟然似乎从未遇到过阻碍。
“朱颜姐说她心境澄明无杂念,是术师修行难得的天才。”
院长听到那个名字,似乎有所触动:“小痴将你们原来的事情都对我说过。在遇到小痴之前,你就跟她一起生活了很久是吗?”
花瑟当然知道那个“她”是谁,点了点头:“小痴是我捡来的,我是她捡来的。”
院长似乎对关于朱颜的话题很感兴趣,带着花瑟坐在湖边亭中:“可以给我讲讲关于她的事情吗?”
“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一个嚣张跋扈的老板娘而已。”
花瑟靠在亭边,望着湖中濛濛的雨帘出神:“我从小就是孤儿,天生地养,但后来朱颜姐把我从垃圾堆里捡回去,之后我就一直跟着她了。她……教了我很多东西。”
花瑟开始给院长讲,那个凶巴巴的女人是如何罚她在炎炎烈日下扎马步,又如何给她做了冰镇的梅子羹,如何使唤她跑腿,又如何教会她读了一整屋子的书。
而这位被所有人视为传奇的院长大人,居然就坐在亭子里,听花瑟讲这些无聊的事情,然后冒出一句感慨:“她居然还有这样的时候。”
花瑟也很好奇:“那她应该是什么样子?”
院长摇摇头:“很难说,我到现在也不能知道,或许有一天你会知道。”
“可是她走了,这么大的世界,我找不到她。”
院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从她的推荐信看的出来,她对你们两个真的很用心,她从来没有交代给我过什么事。后来我尝试着调查,但结果是听海镇从来没有过那么一个人,而你们是在火灾中失去双亲的姐妹,你们被注意是从在汾河镇遇见宁锦年开始。”
花瑟从来不知道这些,宁锦年没有说过,老皇帝更没必要对花瑟说朕调查你了,花瑟一直以为朱颜只是有事情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却从来没想过朱颜决定彻底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如果不是院长手中的的那封推荐信和花瑟手里那笔足够她和小痴过下半辈子的钱,花瑟几乎以为过去的十几年人生都是自己的一场臆想。
花瑟撑起伞,走进雨中:“院长,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