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瑟目送夜倾城跟随皇后离去，什么都没有做，安静站在原地，垂首而立。
老皇帝闭上眼睛：“烛火调暗些吧，看久了就累眼睛了。”
花瑟乖巧地灭了一些烛火，殿内又恢复了一片暗沉沉的光。
然而老皇帝似乎是在刚才的谈话中用尽了气力，再没有说话。
花瑟在昏暗中站了许久，想到当初受到朱颜姐特训的时候，需要蜷成一团隐匿在树上，一呆就是一天一夜，她饿的头发昏，却还是在朱颜姐说时间到的时候自己从树上蹦下来，在原地站定。
殿内光线根本看不清楚时辰，花瑟也没有看到周围有计时的工具，所以无从判断过了多久，只知道老皇帝开口的时候她正困意上涌，却在老皇帝的话里恢复了清醒。
“你和九丫头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花瑟想了想：“上个月，北方最涝的时候，我来了夜城。”
听得这不同寻常的回答，老皇帝突然有了兴趣。常人回答这个问题，要么说月初月末，要么说具体时间，唯独花瑟的回答是今年朝廷最大的困扰，北涝南旱。
花瑟毫不怀疑，老皇帝随便就能看出来自己不是夜倾城的侍女，虽然她演的很像。
老皇帝在在昏暗的光里笑了两声，低沉的声音虚弱无力，还夹杂着咳声，花瑟听得心里一阵凄凉。
老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朕老了。”
花瑟答道：“说话还是很利索的。”
“那是因为朕的脑子还很清醒，只是身体快不行了。”老皇帝笑了笑，花瑟这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让他觉得眼前的小姑娘还挺有趣的，丝毫不做作。
“你让朕想起了一个人。”老皇帝的精神提了起来，疲态也减弱了几分：“一个很有趣的家伙，狡猾的小聪明都正义坦荡，只不过朕还没有看到你的大格局，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如果是的话，那你真是恨为女儿身了。”
老皇帝大概是此时心情好了点，话也多了，花瑟受宠若惊，却还是时刻注意着老皇帝的身体，让他不要太过劳累。
花瑟没什么大格局，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格局，有一个好姐姐教了安身立命的本领，剩下的还得自己摸索，没有常人家闺中少女的情思，只跟夜倾城这种行事狂放不羁的奇葩十分投缘，想想都觉得人生很扯淡。
当然老皇帝不知道花瑟的心思，也不问花瑟的故事，老皇帝就算卧于病榻油尽灯枯也还是老皇帝，几十年稳如磐石的帝位靠的是一双有大智慧的眼睛洞察人心。现在这双眼睛被堆在皱纹里，但花瑟不会忘记之前那一瞬间的恐怖锋芒，而且这气势已经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
“读过《九国史鉴》吗？”
“读过。”
“那《清平传》呢？”
“读了一半。”
“哦？”
“只喜欢前半段有叶子漠的部分。”
老皇帝依旧闭着双眼，声音也是不疾不徐：“不喜欢的，不读也罢。你可知道，这些书，九丫头都未曾读过？”
花瑟摇头不解。
老皇帝只是缓缓吐出了八个字：“皇家乱事，她不该沾。”
“看得出九丫头信你，但是朕还没那么信你。小姑娘，你现在明朗浅淡，却不是一世都浅淡的性子，若你不在九丫头身边还好，若你们这辈子始终气性相投，你身边的事早晚会把她拉下水。就像这次，若不是你，她是绝然不会回宫横在朕和皇后中间的。”
花瑟面上一红，虽说是夜倾城想要为沧明泪想个出路，但是主意确实是自己出的没错。
老皇帝接着说：“朕只希望，若是可以，永远不要让她趟进任何水里。”
花瑟感叹，夜倾城的好命就在于，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维护她的本心，这是比维护她的荣华更难的事，但是她还是摇了摇头：“陛下，九公主的命运该由她自己做主。”
这话一出，老皇帝顿时咳了两声：“小姑娘，自己做主？那些嚷着自己做主的人大多离了家族的支持后什么都不是！真正离了家族自己闯事业的小子不是没有，可是小九不可能，她是个女娃，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通透有余而世故不足，大智大慧而精明不足，放在盛世是处事标杆，放在乱世的话……”
说道这里，老皇帝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两个不该说的字：乱世。
花瑟假装没听到，苦笑着打断了老皇帝：“陛下，我想您误会了。我不是那些标榜逆天逆命的无知小子，我是觉得，如果九公主做过什么决定，那么以她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后悔的。她不后悔，我多说多做又有何用？”
老皇帝此时也沉默了：“朕只看过这么一个澄净通透的孩子，怕她不小心摔疼了。”
花瑟道：“也许是她自己故意摔的。”
老皇帝沉默的时间更长了，等到花瑟几乎又以为这位皇帝昏睡过去的时候，他开了口：“若她今后无悔，给朕坟头上三炷香。”
花瑟深鞠一躬。
……
……
人说伴君如伴虎，花瑟倒觉得老皇帝并不可怕，但也许是可怕的一面早就收敛了起来，如今把棱角锐气都藏着的老皇帝瀚海无波，内心的修养早已登峰造极，指明留下花瑟为的多半还是这番提点，大概因为命数已经半吊在生死之间所以愈发看得清轮回因果，皇宫里每个人都不干净，到头来或许还不如一个宫外的丫头看得明白。
花瑟对于有机会在老皇帝身边耳濡目染自然是心甘情愿，毕竟老皇帝随便的一两句指点就足以让她受用终生。
更重要的是，整座皇宫没有比老皇帝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既然已经同时入了老皇帝和皇后娘娘的眼，与其急着退出，倒不如光明正大地侍奉老皇帝左右。
然而，她似乎……忘记了某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次日清晨，夜倾城依旧孝顺的前来探望，然而和老皇帝说话的时候目光总飞向花瑟，颇有几分挤眉弄眼的味道，花瑟很是不解，直到夜倾城带着几分恨恨的表情离开，她的心头才浮现起不怎么好的预感。
花瑟上一次出现不好预感的时候，夜倾城把她养的一株水晶草弄死了。这一次出现了不好的预感，就听见侍卫前来通报，老皇帝淡淡应了声，殿外就施施然走进来一个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花瑟这才想起来此番进宫是自己跟夜倾城私下谋划的，完全没有跟宁锦年打招呼，也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在无奈之下被留在宫里，如果宁锦年要兴师问罪……花瑟根本想不到他如果兴师问罪自己该怎么办，此刻的她大脑一片空白。
宁锦年走入殿中，略施一礼：“参见陛下。”
听到这声音，花瑟略微恢复了点思考能力，她扶着老皇帝坐起来，还没忘在他身后加上软垫，之后自己垂首站在一边，心里默念我是透明的我是透明的。
余光之间瞥了瞥宁锦年，好像他并没有看向自己，于是心里的石头略微轻了些。
老皇帝此时虽然是坐在病床上，却似乎坐于龙椅，浑身散发着那种皇家专属的气场。花瑟想了想这种气场好像在哪里见过，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见过四皇子夜月魂和皇后，他们这种气场如出一辙，但显然谁都不及这位真正坐在帝位几十年的老皇帝。
老皇帝对夜倾城可没有这样居高临下的气势，所以花瑟感受不到，但是面对其他人，老皇帝终究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不过让花瑟惊讶的还是宁锦年，夜倾城透露过他的质子身份，现在看这个人云淡风轻的在气场强大的老皇帝面前一站，哪有一点质子的样子？
老皇帝咳了咳：“你就不必拘礼了，今日不是你往常探望朕的日子，说吧，所为何事？”
宁锦年笑道：“陛下此言可伤了锦年的心，锦年是想着，陛下下个月寿辰将至，也该为陛下好好调理调理身体了。”
老皇帝垂着眼：“哦？倒是朕想多了。也罢，那就先为朕调理身体吧。”
花瑟心里一声我去，宁锦年还有这本事？
小痴可以治外伤花瑟是知道的，水相灵力温和可亲，原来花瑟哪里受了皮外伤都不用上药，小痴几番灵力洗涤之下就全都好了，让花瑟十分感慨这些术师还真是变态，什么都能做。
但是据她所知宁锦年是最为爆裂的火系术师，什么时候最难驾驭的火相灵力可以治病了？恐怕自己还是孤陋寡闻了……
宁锦年翻手，一颗巴掌大的水蓝色的珠子凭空出现在他手中，仔细看去却不是放在掌心而是悬浮于半空，周围缭绕着蒙蒙的雾气。
这珠子出现的一瞬间，整座宫殿内仿佛都弥漫着淡淡的水汽，烛火都暗淡了几分。花瑟一摸旁边的漆红柱子，上面起了一层淡淡的水珠。
老皇帝无防备地闭上了眼，任凭宁锦年将那珠子置于自己的心口处。也没见宁锦年怎么催动，那颗珠子就开始滴溜溜的转，肉眼可见的水汽围绕着那颗珠子成型，转动出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的中心就是老皇帝心脏的位置。
小小的漩涡不停旋转，越转越快，不知道是不是花瑟的错觉，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漩涡竟然从从透明渐渐变成了黑色！
如墨的黑色漩涡绕着珠子在老皇帝心口附近旋转，最后宁锦年招了招手，那黑色的漩涡就化作一滩液体飞回他的掌心消失不见，而那颗珠子也被宁锦年一挥手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
花瑟看老皇帝的面容，突然就觉得那些皱纹淡去了许多，老皇帝的精气神似乎也提升了几分，很显然，宁锦年不是第一次为老皇帝调理身体，只是，如果说老皇帝现在这副光景还是靠着宁锦年一直以这种玄之又玄的法子吊命，那倘若没有宁锦年的话，老皇帝现在又该是如何光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