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也终该面对,苏依在家门徘徊良久,还是推开了那道半旧的古铜色旧门。
推门而入的她并没有见到父母,想来他们还在包子铺。
苏依很自觉地把家里收拾妥当,洗衣做饭收拾房间,整理被苏瀚弄得一团糟的卧室,弄好一切后已是满头大汗,喘了口气,看看时间,知道苏瀚该会来了。
苏瀚推门而入时见到苏依,吃了一惊,毕竟苏依从没这么早回来过。短暂的惊讶过后,苏瀚的注意力便被苏依做好的饭菜吸引了去,这些天,父母忙于生意无暇顾及他,他又懒,一直都是靠剩菜剩饭填肚子,这还是头一次吃到热腾腾的饭菜,对苏依的那点疑惑,便也转瞬被他抛诸脑后了。
苏依打量着苏瀚,头发染得像个黄腾腾的鸡窝,牛仔裤上全是自己剜出的洞,破破烂烂的却自以为洋气,招摇过市。苏依知道苏瀚最近很不消停,打架斗殴,逃课旷课,没一件少得了他,父母这些日子也是隔三差五的便被请到苏瀚的初中做客,如此看来,他们姐弟还真是像,都不让人省心,都被记过处分。只是苏瀚同她毕竟又不一样,苏瀚就是捅破大天也有父母不辞劳苦的为其修补,没有丝毫怨言。但是她,万般小心谨慎之下,还是会被飞来横祸击中,没有人心甘情愿为她的过失埋单,包括至亲。
果然,晚上回来的靳朝梅见到苏依的一瞬,顿时忘了倦意,苏依低着头,劈头盖脸的骂声悉数传来:“你还真是丢人现眼,早知道你这副德行,生下你来就应该掐死你,才多大的年纪,好的不学,坏的不断。”靳朝梅边骂边打,噼噼啪啪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苏依一一受着,不吭一声。
靳朝梅脾气火爆,又极好面子,今天接到一中的电话,她恨不得立刻揪女儿过来一顿训斥,碍于店里人多忙不开,才一直拖到现在,那份怒火,经过了一天的沉淀,有增无减,只觉得若是不泄出去,怕是会炸在肺里。
“让你不学好,让你早恋,从小到大我是怎么教你的,啊?你居然和展廷那个臭小子好上了,这么多年了让你离他远点,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吧,与其让你丢人,还不如现在打死你!”靳朝梅下手不留半点情面,一下比一下重,一阵比一阵疯狂,她没上过几年学,将肚子里仅有的羞辱人的刻薄尖酸倾数喷薄到苏依身上。
苏瀚一副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的样子盯着挨打的苏依:“她谈恋爱了?和谁?展廷?”
苏志国一把推开苏瀚:“去去去,别凑热闹了,回你房间去。”
苏瀚心不甘情不愿的朝房间挪去,意犹未尽的看着苏依,啧啧了两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苏依想父母这次可能是真的生气了,若是以往,对于他们的心尖儿肉苏瀚,苏志国向来都是宠着溺着,半句重话也没说过,更舍不得这样驱赶。
靳朝梅看了一眼苏瀚,又扬手给了苏依一巴掌:“你这副德行,你自己不学好也就罢了,居然还带坏了苏瀚!”
苏依突然很想笑,她何时带坏过苏瀚,苏瀚的今天,难不成全是她一手促成的?她心里的酸涩,对于父母的愧疚,随着靳朝梅这一阵阵打骂,也被消磨殆尽,只剩下无尽的凄凉和苦楚。
“你干脆别上学了,上半天有什么用,还不是丢人现眼。”一直不言声的苏志国终于发话了,却将苏依彻底推进了万丈深渊。
苏依最害怕的事情,最担心的结果,终于还是发生了。
她知道此刻没人能救自己,她的命门被死死抠在父母手里,他们只需稍稍用力,她便会身首异处。
一直沉默着没有反抗一句的苏依,心里哀凉,已经别无他法,她双膝一弯,直直跪了下去,此刻唯一能做的,除了乞求,再无其他,她反抗不得,也无权反抗。
靳朝梅和苏志国都愣住了,靳朝梅扬着的手臂停在了半空。
“我要把高中读完。”苏依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需要泪水,需要磅礴汹涌的眼泪来宣泄内心的委屈和不甘,也需要父母通过泪水看出她所谓的“诚心悔改”。
靳朝梅缓了半天,吐出几个字:“早就知道你这孩子心狠,主心骨太强,上了大学有什么用,我们是指望不上你的。”
苏依沉默不语。
苏志国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半天不吭一声,末了,道一句:“要是小瀚能有这上学的狠劲儿多好,可惜是你。”
跪在那里的苏依心里像有成千上万的猛兽在嘶吼在咆哮一般,耳边轰鸣,眼里的光泽渐渐散去,紧咬着的唇渗出丝丝血迹,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剩下绝望在四肢百骸游走,吐不尽,看不穿,没有尽头,绵延万里,铺天盖地。
这是她的父母,生她养她却不爱她的父母,似乎这十几年来,她的存在只是父母做的一件赔本买卖,在这个家里,她无时无刻不是个局外人,她所拥有的一切,无一不是父母的施舍,他们要她感恩戴德,要她偿还,要她一生铭记,可即便她如此做了,她的父母还是心有不甘,因为这是苏依,不是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
“你们,一定要这样吗?”苏依抬眸看向她血浓于水的亲人,眸光似箭,直直的望着他们,“一定要,这样对我吗?是不是我死了,你们会开心一些。”
靳朝梅不是个软弱的女人,更不是受得了威胁的女人,她这么多年经营包子铺,风里来雨里去,丈夫窝囊,儿子不成器,里外全是她一人操持,迎来送往,嬉笑怒骂,游刃有余,方圆几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苏记包子铺靳嫂子。
苏依的话无异于导火线,将靳朝梅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再次引爆,靳朝梅这些年着实辛苦,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却因为常年操劳,皮肤暗黄,细纹横生,远远望去,竟像个已近五十的妇人,虽说她做这一切多半是为了儿子,但苏依这个女儿,毕竟也是靠她的付出才有今天,而今,苏依的威胁,将靳朝梅这许久以来的委屈悉数勾起,靳朝梅对着苏依的脸,狠狠的便是一巴掌。
苏依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嘴角一抹腥咸,她咬咬牙,硬是将那抹腥咸咽了下去。
“你要想死,就死在外边去,别在这儿腻味我。”靳朝梅不为所动,冷冷说道。
苏依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迈步朝门外走去,这样的家,真是不要也罢,如果可以,她想去流浪,去大漠,去江南,去塞北,去水乡,和她的展大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仗剑天涯,直到白头。但这些,恐怕都只是想想吧,她已经如此境地,所有的美好,怕都只存在于梦里了。苏依漾起一抹苦笑,摇摇头,打开了房门。
初夏的风徐徐吹来,苏依的头脑清醒很多,她深吸口气,槐花的香气扑鼻而来,淡淡的细细的槐花香,让她有片刻的痴醉,她贪婪地抱着粗壮的老槐树,紧紧地拥着,仿佛这样,才能让千疮百孔的心不再凄凉。
她闭着眼睛,摩挲着老槐树粗糙的纹理,这多像她的人生啊,粗糙,悲凉,没有一点生趣。
一切仿佛静止,没有蝉鸣,没有鸟叫,忽明忽暗的灯光逐渐褪去,附近陈旧破败的老房子陷入一片漆黑。不期然的,有一双手从对面拥住了她,她落入了一个怀抱,一个人从槐树对面环住了她,那样熟悉又亲切的感觉,让她眼眶发热。
这根本算不得完整的拥抱,有槐树的阻隔,充其量只算是半个。
苏依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在这半个怀抱中,慢慢救赎,修补她那颗已经腐烂的心。
泪水滑落,她无声的抽噎着,倘若时间能够静止该多好,她可以永远在这份温暖中沉沦,溺毙,哪怕是灰飞烟灭。
黑夜里苏依冲着展廷的方向挤出一抹笑容,身子慢慢滑落到地上。
她看见那个熟悉的人迅速靠近,那张焦灼的脸逐渐模糊,急切的声音渐渐消失,她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晕了过去,彻底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