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依醒来时,入眼是陌生又熟悉的景象,这不是她家,这是展廷家。她歪头看了看身侧,展廷的头埋在她盖着的毛毯上,还在睡梦中。
苏依不想打扰他,抬了抬手,又放下了。
展廷终究还是醒了,苏依看向他,挤出一抹笑容。
“你醒了?”展廷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见苏依醒转,如释重负的吁口气。
“吓到你了吧。”
“不是吓到了,是吓死了。”展廷把手放到苏依的额头探了探,继续道:“烧已经退了。”
“对不起啊。”耽误了展廷一整晚,苏依有些愧疚。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谁都没有对不起谁,我们都没错。”展廷坐到苏依旁边,紧紧握住苏依的手,注视着她,满是疼惜:“你突然晕倒的那刻,我都傻了,当时我想,如果你再也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
苏依埋着头,半晌无语,展廷笑了笑,故意拨乱苏依的头发,故作轻松的调侃道:“你说我大好年华,有为青年,就这样魂断老槐树下,陪你殉情去了,唉,苏依,你可是赚翻了。”
苏依“噗嗤”笑出声来,展廷见她笑了,长舒口气,眉眼间的阴霾一扫而空,伸了个懒腰,舒缓了一下酸麻的筋骨,望向窗外,有感而发:“苏依,你看,阳光这么好,没什么难题是解不开的,也没什么坎看是跨不过去的,这是你以前常常安慰我的话,我再把它送给你。”
苏依没有言语,阳光透过玻璃铺在脸上,暖融融的感觉,连心好似都要被烤化一般。
她想,确实没什么坎是跨不过去的,可眼下这道坎,想跨过去却也绝不容易。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最亲近的人,若是敌人,还可以刀剑相向,若是萍水相逢,尚可以据理力争,可偏偏是这样熟悉又陌生的关系,她不能妥协,也反抗不得,骂不得,恨不得,却也再忍不得。父母至亲,同胞姐弟,她能怎样,她怎样也不行。
苏依勉力站起来,窗外核桃树郁郁葱葱,落下斑驳的树影,就那样投在墙壁上,触手可及,她想起什么来似的,略显焦虑的看向展廷:“你怎么没去上学?”
展廷收拾着床铺,云淡风轻的解释道:“你这个样子,我守着你都不放心,哪还有心思去上课,你放心,现在是复习阶段,不会耽误太多的。”
苏依不再争执,站了片刻,下了决心:“我得回家了,得去找我爸妈认错。”
展廷“腾”地一下站起来,冲到苏依身边,眼里是明显的怒意,苏依知道,这份怒气来自于对她父母的怨恨。
苏依昨晚被打的脸还红肿着,展廷看见了,心疼至极,却也无可奈何。
“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父母,把你一个女孩儿赶出家门,还能理直气壮,没有半点愧疚,我们有什么错,你有什么错,凭什么去认错!”展廷满含愤怒的指责响彻整个房间,撞击着苏依的耳膜。
“展廷,如果我还想继续读书的话,就得去认错,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苏依说完,无所谓的冲展廷笑笑,那笑容,牵强中带着苦涩,叫展廷没来由的鼻子一酸。
“谁说父母生来就是疼爱孩子的,根本不是这样。”展廷苦笑一声,继续说:“这世上得不到父母疼爱的孩子比比皆是,那些个所谓的心灵鸡汤,不是在睁眼说瞎话嘛,我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没有,除了靠自己去拼去争,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展廷有些沮丧,上帝创造了他们,又给他们安排了苦涩的命运,让他们生来就明白何为不公,生来就得学会反抗,是谁说这也算是人生际遇,磨练心性方能成大器,这样的磨练真是不要也罢,谁若稀罕,便让他取了去。
苏依还是离开了,她知道很多事情只能她一个人去面对去承担,她在做一场赌局,赌的是这十几年来的血浓于水,赌的是父母的不忍心,哪怕是一点点,她也要试一试。
苏依回家后,预料中的责骂和讽刺没有如期而至,父母都不在家,苏瀚又旷课了,正缩在沙发上打游戏,偶尔抬头暼苏依一眼,不是要吃的便是要喝的,苏依也不多说什么,尽量满足他,苏瀚偶尔闲下来,会扒着苏依,询问她和展廷的事,言语不善,多半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风凉话。苏依也不和他计较,安静的看着自己的书。苏瀚问了几次,苏依都是一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苏瀚也觉无趣,不再多问,又忙开了自己的事情。
晚上父母回家时,靳朝梅看见苏依后没再说什么,越过她去了洗手间。苏依站在客厅,久久未动,她心想,难怪自己不讨喜,明明思忖了良久如何让父母消气,准备了很多道歉的软话,可一动真格的,一见到父母,她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也难怪父母喜欢苏瀚,抛开苏瀚是儿子这一层不论,即便苏瀚是个女儿,恐怕也会比自己讨喜的多吧,苏瀚那张嘴,撒起娇,告起饶来像抹了蜜似的,常常逗得父母合不拢嘴,这些,都是她学不来也做不来的,她只会呆呆傻傻的站着,这样的孩子,任谁看见,恐怕都会觉得碍眼吧。
靳朝梅从洗手间出来后,苏依还在那儿站着,靳朝梅也不看她,简单吃了点东西,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让你读书,你也不会感激我们,不让你读书,你恐怕会恨我们一辈子,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
苏依还是一声不吭,靳朝梅看她这幅样子,又是怒火中烧,“啪”的一下把筷子狠狠摔在桌子上,许久,叹了口气,又说道:“我们让你把高中念完,能不能考上大学,就看你的造化了,要是考个不入流的大学,我们是不会让你去读的,读半天到头来也没个工作,钱都打了水漂。”
苏依知道这已经是父母最大的让步了,她其实是想说声谢谢的,尽管父母子女之间竟然要用到这样的礼貌用语有些可笑,可最后就连“谢谢”,她竟也说不出口,努力半天,只轻轻吐出了一个“嗯”。
靳朝梅依旧不看她,冷冷说道:“没事了就赶紧回屋去,别在这儿烦我。”
苏依知趣的离开,终究,还是她赌赢了。
高考前一晚,苏依来到展家,展姥爷耳朵不是很灵光,好在眼睛不花,看见苏依进门,立刻冲她笑着招手,指了指里屋,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笑容:“小廷在准备东西呢,我也不知道他都需要什么,你去帮他检查一下吧。”
苏依笑着应允,掀帘而入,展廷闻声转过身来,见是她,笑了笑,继续手边的工作。
苏依在一旁提醒道:“2B铅笔,橡皮,碳素笔都准备了吗?”想了想,又问道:“草稿纸不让带是吧?”
展廷笑着点头,苏依思忖片刻又说道:“还是带些课本吧,考前还能看看,温故而知新嘛。”
展廷看着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苏依,终于再也忍不住,笑道:“明明是我高考,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放心吧,我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要是我高考,反倒不紧张了。”苏依小声咕哝道。
展廷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道:“我失去保送名额根本不是你的错,本来嘛,那个名额有没有的都没什么意义,有,无非就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会有多大损失,我有信心凭实力考上A大。”
“展廷,在A大等我,上了大学,我们就自由了。”
展廷笑着抚了抚苏依的头,学苏依的样子,故作严肃道:“好。”
高考那两天,展廷在考场奋笔疾书,苏依在家里杞人忧天,她觉得高考本就是个瞬息万变的东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这个万一再一不小心让展廷碰上可如何是好,她没有高考过,没体会过那种百万大军挤一根独木桥的紧张和刺激,便也更焦虑,更容易胡思乱想。
展廷考完回家的那天,苏依差点掉下泪来,展廷朝她笑笑,用口型告诉她:“很好。”
苏依长吁口气,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
展廷告诉她,尽人事,听天命,人事他已经尽力了,接下来就看老天如何了。
高考完的展廷,没在家呆几天便出门谋了个职位,打工挣学费去了。苏依也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教室。
苏依这些日子以来,想的最多,盼的最多的便是可以坐在教室里安静的看书学习。可当她踏进教室的一刹那才发现,梦想是美好的,可现实总是残酷的,她这些日子惦念着展廷,竟把班主任的警告忘了,班主任说,她的位置在角落里;他还说不允许班上的同学理自己。
她的确是回来了,一个人孤单的坐在角落,如班主任所言,果然没人再来打扰她,所有人见到她都是避而远之,仿佛她是十步取人性命的杀人魔头似的。
她曾经在周纪垣的烦扰下极度渴望安静,恨不得与世隔绝,现如今,梦想终于成真,她才发现,远非她想的那么美好。区别就在于,她所渴望的那份安静是顺其自然的和谐,而这份安静则是班上所有同学齐心协力为她营造的孤独。
孤独与安静,她还是能区分的,她,被孤立了。
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同学们如此,班主任如此,任课老师们亦是如此。
她被人从值日组除名了,最初她不知道情况,值日那天习惯性的拿起笤帚,看见同组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心知有异,却也没多想,活干到一半,便看见风尘仆仆打完篮球的周纪垣跑进了教室,周纪垣斜了苏依一眼,苏依以为他又要指使她倒垃圾,刚要行动,便听见周纪垣凉凉的声音传来:“怎么没人告诉你吗?你已经被除名了,以后无论是值日还是作业以及所有的公共活动,都没有你的份了。”
这句话周纪垣说的轻松,苏依却听得万分沉重,除名,孤立,排斥,小学时候那种孤单彷徨的感觉再次袭来。苏依许久才回过神来,放下笤帚,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她闷声不语,一直握紧的的拳头缓缓展开,指甲凹进去的地方已是一片血红,想不到,她最后的高中生涯,竟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
很多事情一开始你会不适应,可时间久了,你便会发现,原来习惯是个如此可怕的东西,一旦习惯了被排斥,那种最初的刺痛便慢慢结痂,不是不痛,而是痛到了麻木,也就习以为常了。
体育课上没人喜欢和苏依一组,苏依便自己一组,反正他们的体育课也没什么内容,通常情况都是女生们拉帮结派去篮球场看周纪垣挥洒汗水了,苏依自是不会参与的,当然,也没人愿意她参与。
班上所有需要同心协力才能完成的事情,苏依再也不感兴趣,一个人闷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书,与世无争。
一个人一旦成为了众人排斥的目标,自然的,也会成为众人攻击的对象,这是因果关系,是不变的定律。
所以很快,关于苏依的不好传闻,嘲讽和讥笑大有燎原之势,在班上燃起了熊熊不灭之火。
苏依知道,她落得如今水深火热的境地,周纪垣功不可没。女生们嘲笑她,周纪垣参与,男生们不屑她,周纪垣拱火。总之,周纪垣讨厌她,其实对于周纪垣,运动会过后,她是心怀愧疚的,后来她回家反省,被记处分,被李清当众羞辱,她以为周纪垣的怒火在看见她如此悲惨的境遇后会消去大半,但显然,周纪垣没有,相反,周纪垣似乎更加无比极其的憎恶她,不让她的处境再难堪上一分誓不罢休。
那时候的学生们,明明谁都会在夜深人静时渴望一份单纯甜蜜的爱恋,明明谁都幻想过和自己心仪的男生怎样怎样,可偏偏就是见不得别人早恋,一旦知道谁的恋情被公开,哪对情侣又被领导抓了现行,没有人会主动祝福,相反,当事人很快便沦为众人议论的对象,这份议论,多半是贬义。所有人都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道貌岸然的样子说这说那,仿佛一旦早恋,便人不人鬼不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