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林处长那儿,人们把他跟那些有权有势贪赃枉法吃喝嫖赌的官员们,归类到了一起,说,该杀,再让这孙子快活!
这些结论都错了,但成晓琴却保持了沉默。
成晓琴很快在她生活的那个小区成了新闻人物。她居住的楼房,是公婆的老房子,一栋楼的人曾经是一个单位的,虽然公婆不在人世了,但跟她公婆一起工作的老人们,许多人还健在,不需说她的名字,只要提起某某人家的儿媳妇,都知道是哪门哪户的。于是,她死去的公婆就不得安息了,又被一个单位的人说来道去。
她每天在人们鄙夷的目光中穿行,就连小区带着红袖箍的老太太,背后都对她撅嘴巴。她尽量让自己的心麻木,总是不停地劳作,不给自己片刻闲适寂静的时光。因为闲静中,她心底的忧伤就像秋雨中的荒草,没有节制地疯长。她甚至不敢细听沙沙的雨声,每一滴雨点都会打疼她的心。
到了去年秋天,六岁的儿子江林上了一年级,有一天回家问她,妈妈,我班同学骂我爸爸是杀人犯,是吗?
她愣了愣,慌张地说,别听他们胡说,你爸爸是得了严重的病死了。
成晓琴突然意识到,为了儿子的成长,她应该离开熟悉她的这个小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眼下儿子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在心里发誓要把他培养成优秀的男人。江林是块好料,记忆力很好,有悟性,入学前就已经学完了一年级的全部课程。虽然是个孩子,但内心情感却很丰富,成晓琴给他读故事的时候,听到感人的地方,他竟能哭得泪流满面。当然,他的身上有一点儿不好,就是性格很像他的爸爸,倔强和暴躁。这很让成晓琴担忧。他爸爸就是因为倔强,不肯向上司弯腰,才被免了头衔,就是因为暴躁,才一时性起杀了人。
成晓琴想,江林懂事了,如果让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对他的成长很不利。
走,离开这片熟悉的地方。成晓琴没有丝毫犹豫,开始选择适合她和儿子定居的家园。
她选择了天通苑西的经济适用房。天通苑房价便宜,小区内有一所学校。而且小区很大,户主来自四面八方,外地人居多,有开宝马车的,也有捡垃圾的。天通苑没有历史,一切的历史从现在开始。这片新天地很适宜江林成长。
成晓琴到天通苑售楼处看房子的时候,天通苑的房子不像最初和最后时候那么紧俏,不过板楼都卖光了,小面积的塔楼也不好买。她在售楼处泡了一个月,总算在西三区刚开盘的一栋32层塔楼中,买下了一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房价跟她卖掉老房子的钱相当,还略有剩余。楼层是19层,不高也不低,视线挺好的,阳光也还充足。站在南阳台上看远处,可以看到矗立的北方明珠大厦,还有天通东苑的一排楼顶。远处的远处,仍是密密麻麻排列的高楼。
拿到了房子钥匙,已是深冬,京城的上空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成晓琴走在满天雪花中,心中充满了对明天的期盼。她把一只手揣在衣服兜内,房间钥匙就紧紧地握在手中。这时候,她很希望身边走过的人,能看她一眼,看看这个手握了新居钥匙将要重新把握明天新生活的女人。风很硬,她微微弯了腰,用头去跟很硬的风比拼。在风雪中,她的身子显出了单薄。她想,如果丈夫还活着,两个人一起挽手朝新居走去,该是多么幸福!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脸上竟然流淌着泪水了。
成晓琴顶着一头雪花,乘电梯上了19层,找到1903号房,打开了自己的家门,有一股温暖立刻在她心中升起。她在房间里走了很久,走累了就坐在地板上,心里说,赶快装修,开春后让儿子转学过来。
房子装修得很简单,用了不到二十天就收拾利索了。春节过后,她跟儿子江林搬进了新居,并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在天通苑小区的一家私人理发店给人打工,每月800元的工资。其实她原来工作的那个国营理发店,去年就被私人承包了,她在那里也是打工。现在到了天通苑,上班的理发店离家300米远,她中午都可以回家给孩子做饭了。
似乎一切都很满意,她觉得总算从过去小区熟人的目光中消失了,然而没想到有一天在天通苑小区内,又遇到了过去小区的熟人,而且这户人家跟她同住在一栋塔楼里。
看来,她要摆脱心底的那片阴影,还需要走别样的一条路。
塔楼19层有6户,电梯东边两户,电梯西边四户。成晓琴住在西边的外侧,是19层第一个住进来的。塔楼的公摊面积大,楼道又宽又长,光线也不错,儿子江林放学后就在楼道内乱蹦乱跳。
成晓琴不允许江林在楼下玩耍。天通苑小区虽然空地不少,但草坪内遍布了狗屎。这儿的居民养狗成风,多的一户四五条,早晚遛步的时候,狗比人多。这些养狗的人又不太讲究公德,让成群的大狗小狗在草地内疯跑,在草地内便溺,就连人行道上都狗屎成堆,留给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实在不多了。还有,天通苑毕竟是个新小区,人员比较复杂,她也为儿子的安全担心。
7岁正是贪玩的年龄,江林一个人在楼道玩耍了几天,就觉得寂寞了,偷偷跑到楼下去,被成晓琴逮住后,狠打了一次。她不轻易打儿子的,但只要动手打了,就一定咬着牙打出效果来,不至于白打一次。她把儿子摁在地上,用一根木棍抽打他的屁股,儿子杀猪一般喊叫,在地上滚来滚去挣扎,她不得不用膝盖顶住儿子的腰。
打得差不多了,她才问,记住了?
江林上气不接下气哭着说,妈妈我记住了!
她说,记住什么了?
江林说,听你的话,不到楼下玩耍。
她这才松开江林,扒开了他的裤子,去看他红肿的屁股。她心里疼。林林,你别记恨妈妈,妈妈是为你好。她心里这样说着,想到母子眼下的境况,心中就生出一些凄楚来。
成晓琴搬来大约两个月,19层的第二户才住进来,是她的隔壁,那是一套二百多平米的房子,客厅就有70平米。这户男人叫张扬,32岁,是一家建材公司的总经理,女人叫王喧,也在建材公司工作,都说一口东北话。从穿着打扮上很容易看出,这是一户有钱人家。他们有一个男孩叫张涛,跟江林同龄,转学到了天通苑学校后,跟江林在一个班读书。
过了几天,隔壁的对门也搬来了,那是一套180平米的房子。这户人家的男人叫华辉,35岁,是一家报社的副总编辑,女人叫华影,在一家时尚杂志做编辑,两口子都是文化人。他们有一个女孩,叫华紫衣,也跟江林同岁,最初转学过来,没有跟江林分在一个班级,后来因为要跟对门的孩子张涛作伴儿,就去学校要求调换了班级,也在一年级一班了。
又过了个把月,19层的住户都到齐了。成晓琴的对门,搬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叫连彰,38岁了,却是单身,在一家体育训练中心当拳击教练。电梯东边的两户人家,一户是一对老年夫妻,平时大都住在城内儿子家里,偶尔才过来住几天。另一户是一对小夫妻,没孩子,家里养了三条狗。小两口没事的时候,就在楼下牵着狗遛弯儿。
成晓琴原来住老楼房的时候,因为父母长辈曾是一个单位的,比较熟悉,相互见面总要打个招呼,没事的时候还会聚集在楼下凉亭内闲聊,孩子们成群结队在院子内疯跑。到了塔楼情形就变了,像许许多多楼房内的住户一样,即使是隔壁,彼此见了面也不打招呼。这是城市楼房居民的通病,相互之间始终心存芥蒂,老死不相往来。
有一天中午,成晓琴下班回来乘电梯,跟她一起走进电梯的,就是隔壁的女人王暄。王暄摁了19层,发现成晓琴站在她身后半天没动静,就转头问成晓琴,你几层?成晓琴说,也是19层。说完了,成晓琴又赘了一句话,你住19层吗?其实这时候王暄已经搬来一周了,住楼房就是这样,有的跟对门住了一年,彼此还不认识。
王暄紧张地看了看成晓琴,说,去亲戚家。
两个人到了19层,一起出了电梯。王暄走在前面朝右拐,走到最里面的二百多子米房门前,刚要开门,又慌张地缩回了手,她发现成晓琴跟在她后面走过来了。成晓琴察觉到了王暄的慌张,为了证实自己不是跟踪的贼人,成晓琴还没走到家门前,就急忙掏出了钥匙,在手里弄得哗啦响。王暄看到成晓琴走到自己隔壁开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个女人打开门进屋的同时,不约而同地侧头相互瞅了一眼,脸上都有了尴尬之色。
隔天,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又在楼道相遇了。成晓琴以为对方可能跟自己打招呼,脸上就忙作出了要应答的表情。但王暄瞅了她一眼,从她身边快速朝电梯走去了。最难受的是两个人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眼睛都死巴巴盯住电梯上跳动的楼层数字,心里却在想着旁边站着的这个人,每秒钟都过得艰难沉重。电梯来了,成晓琴走进了电梯,摁住了开门键等待着,王暄却没有上,去等待另一部电梯了。很明显,王暄不愿意跟成晓琴有任何接触。
成晓琴并没在意,本来她也并没有要跟王暄往来的想法。到天通苑买房子,就是想过一种不为人熟知的生活,只有不被人熟知,她的心灵才能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