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回四川前,年羹尧递牌子进宫跟康熙辞行。康熙午睡刚起,正披着衣服在软榻上看奏折,自从太子二度被废,康熙事无巨细均要自行过问,加之年老体迈,精神大不如前,跟年羹尧说了几句话便觉得身子乏懒,李德全拿了软垫塞进他身后靠着,康熙叹道:“朕老了,想当年朕便是看上一天一宿的折子也不觉得累,现在可不成喽。”
年羹尧垂首道:“皇上日理万机,不过是近日疲累,休息几天便好,说什么老不老的。”
康熙笑道:“你们啊,就会说好听的哄朕,你在四川任上做得不错,回去后实心办差,凡事多为百姓考虑,要造福一方。”
年羹尧恭敬地答应,接着故作随意地道:“皇上若政事繁杂,不如分担给众位皇子,如此即可解皇上劳累,又可给皇子们为皇上分忧的机会。”康熙若有所思地望着年羹尧,半晌方道:“亮工啊,你可知朕为何让你去四川?”
年羹尧道:“是皇上给奴才为国效力的机会。”
康熙摇头道:“那是往好听了说。实际上朕是有私心的。你是揆叙门生,又是他的侄女婿,揆叙同老八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你是个人才,朕舍不得你跟他们参合!让你去四川,便是躲开这些个乱事儿,用你的能力好好为朝廷为百姓做些实事儿,朕的苦心,你可明白?”
年羹尧听得心惊不已,原来在皇上心中自己竟被划成了八爷一党,好在上次八爷被削爵时自己没受牵连,否则真也冤死了。想到这,年羹尧忙跪下磕头道:“皇上,奴才从未参与过八爷府中任何事情,也不曾与揆叙有公事以外的来往,请皇上明鉴。”
康熙淡淡道:“此次老四和老三保举你做四川巡抚,想必你很感谢他们吧!你心里究竟感谢他们谁多些呢?”
年羹尧忙道:“奴才感谢皇上隆恩,感谢诚亲王和雍亲王抬爱,唯有回到四川谨慎为官,心无旁骛,如皇上所言造福百姓,再不敢有其他。”
康熙笑道:“朕早知你心如此,否则也不会对你如此信任,你且回去吧,没事儿少跟朕的皇子们说些有的没的,免得引起旁人误会。”
年羹尧俯首称是,等他从乾清宫出来,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汗湿透,冷风一吹,丝丝冒着凉气。
次日,年羹尧启程回四川,近来无事,他索性每日天明上路,太阳不落就找宿头歇下。这日下午天降大雪,年羹尧好不容易赶到开封府,让随从找了客栈住下,想等雪停了再走。
没想到这场雪直下到次日中午方才止住,街上雪厚,年羹尧又因客栈的床板吱吱作响没睡好,于是便告诉随从再休息一天,等雪地踩实了再走。下午,年羹尧在客栈闲得无聊,自己披上大氅走上街,想找一家酒馆喝杯好酒暖一暖。边走边四下张望,见不远处一家店铺门前放着两只大酒缸,心下一喜,快步走过去。
这是一家小酒肆,地方不大,陈设却整洁利落,许是天寒的关系,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年羹尧寻张椅子坐下,对小二道:“给我一坛好酒。”人家要酒论壶,他张口便是一坛,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小二捧着酒坛子过来,陪笑道:“爷,小店的酒后劲儿大,您还是悠着点儿。”
年羹尧朗笑道:“还能有醉仙酒劲儿大?”说着倒出一碗一饮而尽。
旁边儿酒桌上一个穿着灰布短衫的黑脸青年听他说到“醉仙酒”,端着酒壶凑过来问:“你喝过醉仙酒?”
年羹尧笑道:“喝过又怎样,也没什么稀奇。”
黑脸青年满脸神往,羡慕地道:“不说那醉仙酒喝完会醉上四十九日,单说它的香醇,据说遍寻天下美酒也没有能跟它相比的,你快说说,它什么味儿?”
年羹尧抬头见黑脸青年满脸渴望,不觉失笑,没想到今天竟遇到个酒虫,回想了一下,年羹尧认真地道:“我喝得急,没细品,喝了一碗就醉了,不知道什么味。”
那黑脸青年脸上满是失望,年羹尧笑道:“眼前就有好酒,今天我请你,你能喝几坛,我便请你几坛。”
黑脸青年闻言大喜,撸起袖子一拍胸脯道:“我阿九今天舍命陪酒友,来吧!”
有人陪年羹尧喝酒,他最是高兴不过。两人从小碗换到大碗,一来二去,一坛子已经见了底。年羹尧的酒量不用说,这阿九却也陪得起他,脸不红气不喘,越喝越精神。两人喝完一坛又叫一坛,边喝边扯闲篇儿,阿九道:“你京里来的吧?”
年羹尧点头道:“去西边做生意。”
“京里的人不说话我都能看出来,那气度,不一样。”
年羹尧笑道:“开封重地,京里来往人多,还不都是一样。”
阿九嘻嘻笑道:“开封虽不比京城,但也能看着奇人。前几天有个人在我老板的店里歇脚,我一看吓了一跳。”
“为什么?”年羹尧拿起酒坛又倒了两碗。
阿九端起酒碗与年羹尧碰了一下,仰头干了,抹抹嘴道:“他的眼睛泛绿光,尤其在阳光下看,让人慎得慌。”
“哦?还有这样的人!他是做什么的?”
阿九耸耸肩道:“这我可不知道,昨天他拎着箱子似乎去了巡抚衙门,对了,听说今天他还要在悦海楼请客,不知请得什么人,好大的排场,据说把整个悦海楼都包了。”
年羹尧若有所思地敲着碗边,半晌突然抬头问:“悦海楼里你可有熟人?”
阿九得意地道:“当然有,要不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年羹尧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伸手一拉阿九:“我也想见识见识这怪人,走,带我去一趟。”
到了悦海楼,阿九找来他在厨房打杂的兄弟方六,年羹尧提出想见识见识绿眼睛怪人,阿九对方六拍胸脯打包票说肯定不搞出乱子,方六犹犹豫豫终于还是给年羹尧找来套伙计的衣服,年羹尧换上衣服后问明请客的地方,顺着楼梯往二楼包间走去。
许是因为包下了整间酒楼的关系,包间的门只虚掩着,年羹尧悄悄走到门口,顺着门缝往里望去,只见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位是河南巡抚赵弘燮,还有一位是个脸色苍白的消瘦男人,借着窗外的阳光,可以看到他眼中时有一丝碧色闪过,想来就是阿九口中的绿眼睛怪人了。年羹尧小心地往楼梯处看看,见没人上来,便放心地凝神听包房里说话,只听碧眼男人道:“抚台大人,诚亲王常常称赞您为官清正,推崇学问,厚爱读书人,光祖心中仰慕,今次光祖奉诚亲王之命游历各省,临行前诚亲王特别封了五十锭金子让光祖给您带来,当做替河南的读书人感谢大人重文爱才,广播学风。
赵弘燮干笑道:“诚亲王错爱,赵某惶恐,只是孟贤弟如此行为有违朝廷规矩,我诚惶诚恐,实不敢领受。”
孟光祖……年羹尧心里默念,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听此人话中之意倒似在为胤祉做事,难道因为储位空悬,大阿哥和太子被圈禁,所以排行老三的胤祉便有了觊觎储位之心?想到这,年羹尧恍然大悟,怪不得太子第一次被废后胤祉举发大阿哥用巫蛊之术魇害太子,原来是想搬倒老大老二,好为自己谋出路。若真如此,那孟光祖的行为便说得通了,定是胤祉让他借游历之机收买各地要员,为自己登上储位累积人望。年羹尧心中暗叹,没想到胤祉看似只低头编书,无欲无求,实际上心思深沉,谋划深远更盛他人。
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年羹尧忙从另一侧楼梯下来,出了悦海楼,年羹尧寻了门口一颗大树藏身。约过了一炷香时间,赵弘燮独自从酒楼出来,走到门口一辆马车边旁站住,赶车的年轻人跳下车凑到赵弘燮身边同他说话。年羹尧虽离他们较远,但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屏息凝神下只听年轻人低声问:“爹,他还不死心吗?礼物您可收了?”赵弘燮冷笑一声:“三爷利令智昏,恐怕是急糊涂了。皇子给大臣送礼,没有圣旨哪个敢收。现在朝中党派纷争严重,谁知道他会不会犯了哪家忌讳!他这样招摇过市,大张旗鼓,早晚有人上告朝廷。咱们得快快回府上密折,若被别人抢了先,恐怕我也会被这孟光祖牵连。”
赵弘燮走后不久,孟光祖从酒楼里出来,在门口左右张望一下,低头匆匆踏雪而去。
年羹尧缓缓从树后出来,迎着太阳伸了个懒腰,原本的担忧被幸灾乐祸取代,身上顿觉轻快不少。看来此次胤祉是白忙一场,以他的聪明怎会想到如此糊涂的办法,年羹尧暗暗摇头。转到厨房外将衣服还给方六,阿九本想问年羹尧是否再去喝酒,却见年羹尧塞给自己一块碎银,说是请他和方六喝酒的,阿九从来只摸过铜板,今日得了银子,高兴得跟过年似的,对年羹尧千恩万谢,拉着方六又往酒肆跑去。
腊月的北京,中午也不见一丝暖意,胤禛的小妾钮祜禄氏抱着刚一岁的弘历在侧福晋李氏屋里聊天,两人正说得高兴,突听院子里一阵吵嚷,只听李卫似乎喊了声“主子伤了脚”,李氏和钮祜禄氏惊得忙从榻上下来跑到院子里。只见李卫掺着胤禛一拐一拐往房里走,那拉氏正吩咐苏培盛去找大夫,李氏快走几步凑到胤禛身边掺住他的胳膊关切地问:“王爷这是怎么了?”没想到胤禛忽地甩手推开李氏怒道:“平日里就知道涂脂抹粉儿,心里真有我吗?巫婆扛锄头,装模作样给谁看!虚情假意,朝秦暮楚!想捡高枝儿就赶紧去,少在我这儿横着碍眼!”
李氏被胤禛一阵怒斥骂愣了,怔在原地进退不得,哽咽着哭了起来。钮祜禄氏上前一步扯了扯李氏衣袖道:“姐姐快别哭了,别让冷风颵了脸。”
胤禛一脚已经踏进屋门,忽然听见钮祜禄氏的声音,扭头见她怀里抱着弘历,不由又怒道:“你守好自己的本份,管好孩子最好,若让弘历受了风,趁早儿自己卷包袱滚回娘家去,再也别进雍王府一步!”说完,一拐一拐走进屋里。钮祜禄氏莫名其妙被胤禛一顿数落,抱着弘历哭着跑进自己房里。那拉氏对李氏使个眼色让她回屋儿,等李卫出来时悄悄问:“王爷这是怎么了?”
李卫哭丧着脸道:“还不就是被年羹尧气的,主子下朝时说今儿朝上议了孟光祖以诚亲王的名义在山西河南给官员送礼请客一案,皇上把孟光祖缉拿到堂与诚亲王当面对质,诚亲王矢口否认认识孟光祖,孟光祖也说自己是打着诚亲王旗号招摇撞骗,皇上判了孟光祖斩刑。出宫时主子说原来武昌之事真是三爷所谓,还说老天有眼什么的,本来挺高兴,没想到走到半路遇到往王府送信的差人,信上密报说年羹尧在开封时曾跟踪过孟光祖。主子看后就生了大气,说年羹尧朝三暮四,虚情假意,如此大事竟不回禀,简直就是目中无人,刚才下车时,主子一气之下踢翻了马札,结果把脚给扭了。”
那拉氏闻言叹口气道:“年羹尧在京里时同三爷颇多来往,这次回来第一天就同三爷一处喝酒,近段时间又连请安书信也少了,难怪王爷多心生气,你先去取些白酒给王爷柔柔脚,至于心里的气,慢慢开解吧。”
说是慢慢开解,可胤禛这口闷气却不会轻易消除。睡到半夜,胤禛突然披衣起来,那拉氏问他要做什么,他只说让那拉氏掌灯,之后研墨起笔,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页纸,装进信封里封好才安心回床上睡觉。那拉氏好奇他写了什么,胤禛带着气道:“不骂他一顿我总是不得安静,刚写了他五大罪状,明早给他送去,让他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年羹尧接到胤禛书信时已过完了春节,看着胤禛给他罗列的罪状,年羹尧哭笑不得。胡期恒提醒他说胤禛能出此言说明此人生性多疑,让年羹尧多加提防。年羹尧却笑说胤禛不过误会了自己,所以发发脾气,就像上次回京时自己没首先到他府中拜望,他虽生气,可心里还是惦记自己,此次只要自己解释清楚,胤禛必不会真恼了自己,让胡期恒不用多心。
年羹尧政务繁忙,虽有胡期恒在旁帮衬,仍是忙得不可开交,家里的事也因此都交给了芗君和魏之耀打理。魏之耀为人机敏,对年富又格外宠着,因此芗君对他十分倚重,家中大小事情都要询问魏之耀的意思。上秋时,魏之耀的干女儿怜香同干女婿李维钧忽然找上门来,这怜香本是魏恒故友的孙女,家人亡故后魏恒可怜她孤苦无依,将她收做干孙女,因此便算作了魏之耀的干女儿。魏恒过世后,魏之耀对她多有照拂,直到她嫁人才渐渐少了往来。怜香见到魏之耀提声便哭,说自己夫家被人陷害失了官职,现在落得生活无着,还说李维钧乃有大才之人,自己不忍见他颓废,求魏之耀帮忙举荐。魏之耀见怜香哭得凄惨,又得知怜香此时已被扶为正室,想着自己人多些权势并无坏处,于是对怜香的请求满口答应。之后不久,魏之耀寻机会跟年羹尧提了,年羹尧正想身边多些得力之人,当时便说要见一见,魏之耀将李维钧领来,年羹尧看后觉得此人十分眼熟,细想之下忆起竟是自己在四川做乡试主考时揭发学政舞弊的参考秀才,不觉心下唏嘘。李维钧将自己为官不顺的经历跟年羹尧讲了,年羹尧甚喜他敢仗义执言的胆气,便让他留在身边,说有机会定向朝廷举荐。胡期恒见到李维钧后,对他十分不以为然,对年羹尧说此人心机颇深,不可深信。年羹尧笑称胡期恒年纪大了想法太多,让他不用杞人忧天,自己贵人多福,七灾八难都近不了身,自会逢凶化吉。
正如年羹尧所言,之后的两年除了年富在芗君过度宠爱和纵容下时常调皮捣蛋惹出麻烦,他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生。四川在他的治理下匪盗之事锐减,百姓安居乐业,六畜兴旺,百业繁盛。
三月,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突然派兵两千突袭位于甘肃西北边境的哈密,哈密游击潘至善、笔帖式常保住等率绿旗官兵两百人,配合哈密兵民英勇奋击,杀敌九十,生擒三人,致使策妄阿拉布坦退兵。潘至善和常保住也因此得到朝廷上谕嘉奖。不久后岳钟琪来找年羹尧,闲谈中提起哈密之战,年羹尧十分好奇策妄阿拉布坦袭击哈密的目的,岳钟琪说生擒之人招供称去年准噶尔雪深三尺有余,其所居伊里等地牲畜尽毙,并且多有染疾而死之人,加之准噶尔贸易之人被哈密人阻截,因此他们想蹂躏哈密,使之残困。
年羹尧笑道:“策妄阿拉布坦与他叔叔葛尔丹纠缠多年,后来又继承葛尔丹的汗位壮大至今,哪里是简单的人物。若说他为这点小事就敢寻衅大清,我属实不能相信。那葛尔丹在位时与达赖五世交情颇深,以至策妄阿拉布坦即位后与西藏黄教始终关系疏远,前些年西藏桑结嘉措因隐瞒达赖五世圆寂消息暴露而仓促立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引发拉藏汗不满,出面废了仓央嘉措后又立伊喜嘉错为达赖六世,加上西藏三大寺立的七世达赖格桑嘉错,致使西藏局势混乱,各方势力均在争夺达赖,策妄阿拉布坦怎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岳钟琪思忖道:“听年大哥之言,似乎觉得策妄阿拉布坦袭击哈密乃是疑兵?”
年羹尧笑道:“是不是疑兵现在还无法定论,但看策妄阿拉布坦先娶拉藏汗之姊为妻,后又将女儿博洛托克嫁给拉藏汗长子噶尔丹丹衷,可见他已将手伸向西藏,估计用不了多久便会见分晓。到时咱么这里就没有安生日子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