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定定看着沈兰溪不复单纯的眼睛,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却在她的眼睛里添加了很多东西,那个大胆、固执的女孩现在已经变得忧郁、复杂。一望之下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这里?你来此做什么?”话音刚落,年羹尧忽然看见沈兰溪挎着的竹篮里放着香冥纸钱,诧异地又问:“你来拜祭?为什么?”
沈兰溪苦笑一下,缓缓道:“我来拜祭亲姐,还请姐夫不要见怪。”
年羹尧闻言更惊,半晌方回过神儿来,愣愣道:“你就是她所说的妹妹!”
沈兰溪点点头,伸手拨开年羹尧,提着篮子走到倚栢墓前,柔声道:“姐,妹妹最后再来看你一次,今后恐怕只能在家中为您进香了。”说着,从篮子里拿出香点上,双手执起拜了三拜。年羹尧心中满是不解,待她拜完急问:“这些年你一直在北京吗?为何不来找我们?”
沈兰溪淡淡道:“你说再不想见我,我怎会厚着脸皮去找你。再说我姓沈,不姓纳兰,一个不相干的人无缘无故凑到姐姐身边做什么。”
年羹尧皱眉看着沈兰溪慢慢烧纸,半晌又问:“刚刚你说最后一次拜祭,为什么?”
“十三爷被圈禁,我要去陪十三爷。”
“你也要被圈禁?”年羹尧语带惊讶,忽然想到了什么般张大眼睛,肯定地道:“你果然就是绿芜,绿芜就是你!”
沈兰溪幽幽道:“绿芜也好,沈兰溪也罢,不过都是副臭皮囊,十三爷待我好,现在他需要我,我去陪他也属应当!”
年羹尧似乎刚缕清了所有的事,自言自语道:“当年听说绿芜是自由身挂牌,我便想那多半不是你,你那么骄傲,怎会甘愿安身风尘,没想到……”
“若你五天五夜粒米未进,又怎会有心思骄傲。我娘和我,不过是命数而已。”
年羹尧深吸口气,凝重地道:“你若不想去,我便为你去求王爷,让他换个人选……”
“我是自愿的!”沈兰溪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决:“他对我好,即使关一辈子,我也陪着他!”
掌灯十分,那拉氏和胤禛在房里下棋,秋玉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胤禛只顾同那拉氏说话,甚觉无趣,怏怏说乏了便自回房。那拉氏等秋玉出去,一推棋盘道:“不下了,左右还是我输。”
胤禛笑道:“你心不在焉,不输才怪!”
那拉氏叹口气,眼神瞥了下门口,低声道:“你怎好一直对她冷淡,几个月才去她房里一次,像什么话!”
胤禛收起笑容,边将棋子捡回棋篓边道:“怎么?她说什么了?”
那拉氏白他一眼:“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好坏都搁在心里,什么时候拿出来说过。是我瞧着不妥,所以给你提个醒儿。算日子年羹尧回京就在这一两日,让他看见他妹子哭丧着脸,心里也会不痛苦。”
胤禛皱眉道:“你知道我总对她跟张武哥的事儿别扭着,她即心里没我,守在她哪我便浑身不自在。”
那拉氏哄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也知道王爷心里喜欢秋玉,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放在心里,王爷不是为难自己吗?”
胤禛默默沉思片刻,站起身拍拍那拉氏的手:“我这就看看她去,你放心,今后我会对她好些,总要对得起你今日这一大篇儿道理不是!”
那拉氏浅浅一笑,看着胤禛走到门口,笑容渐渐收回,神情竟有些落寞。
胤禛挑帘刚要出去,李卫从外边进来,给胤禛和那拉氏请了个安,压低声音道:“主子,年羹尧回京了。”
胤禛脸上一喜:“哦?这么快,他人呢?”
李卫犹豫了一下:“他中午刚进京就没了人影儿,傍晚时有人看见他跟三爷在酒肆喝酒,后来便回家去了。”
胤禛脸上笑容一僵,那拉氏赶紧道:“许是偶然遇上了……”
胤禛怒道:“你不用帮他圆,他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还不见他了!”
次日,年羹尧带上特意给胤禛带的蒙顶茶和给那拉氏的蜀锦蜀绣去雍王府,进了院儿,有家仆告知胤禛还没起,让他候着。年羹尧从没见胤禛日上三竿还不起床,心下诧异却不好多问,只得在偏厅里等候。待到中午,仍没有人来唤他,年羹尧隐约觉得不对,走出偏厅时,正巧见那拉氏从正堂出来,忙迎上去道:“福晋,主子还没起吗?”
那拉氏早知年羹尧来了,只因胤禛交代不许理他,所以不敢出来招呼,现在见年羹尧问起,叹了口气问:“你昨儿回来后去哪了?”
年羹尧道:“奴才去亡妻坟上祭拜,回来后碰巧遇到诚亲王,非拉着奴才喝酒,奴才就陪着他喝了两杯,满身酒气没敢来惊扰主子,怎么了?”
那拉氏道:“昨儿王爷等了你一下午也不见你的人,后来听说你跟人去喝酒,现在正生气呢。”
年羹尧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便等主子气消了再来,主子上次说蒙顶茶好喝,这次我捎了不少回来,刚交到了门房,请福晋让人给主人沏上,我就先回去了。”
那拉氏闻言连忙拦阻道:“你总是这样,既是王爷误会了,你自去分辨就好,他成日念叨你,知道你回来了,让厨房备足了酒菜,结果你却同旁人去喝酒,他有些脾气也是难免,你若就此回去,今后可怎么调解啊。”
“福晋这么说,倒让奴才不好意思了,奴才这就去给主子赔礼。”
那拉氏道:“在书房呢,你快去吧。完事去见见你妹子,晚上留下吃饭。”
胤禛正在案上写字,余光瞥见年羹尧静悄悄走进来,只做不知,端详着字道:“李卫,研墨。”年羹尧上前几步拿起墨缓缓磨着,胤禛也不抬头,边写字边道:“一会儿你去看看年羹尧,把昨天宫里送来的贡桔给他拿些,他爱吃那个,别说是我给的。”
年羹尧闻言心里一动,轻声应道:“让主子惦记,奴才却今日才来给主子请安,实在惭愧。”
胤禛仿佛才知道认错了人,猛地抬头看向年羹尧,板起脸道:“怎么是你!”顿了顿又道:“你还知道惭愧,昨日跟人家喝酒时可曾觉得惭愧了?”
年羹尧咧嘴呵呵一笑:“喝酒的时候奴才就觉得还是主子家的酒香,没想别的。”
胤禛被他逗得脸上再也绷不住,嗤笑一声道:“今儿晚上别走了,陪我喝酒。”
在京城逗留了十余日,年羹尧每每想起沈兰溪便会有些担忧,不知她同胤祥圈禁在一起过得可好,想去看她,可想到她那冷冰冰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打醋,直踌躇到启程回四川前,方拎了酒菜往胤祥圈禁处去。
胤祥被圈禁在位于养蜂夹道尽头的破旧院子,门口有官兵把守,年羹尧穿着常服,官兵以为他是普通百姓,拎着长枪撵他走。年羹尧刚要发怒,从胡同里走来一个人,吆喝着让官兵住手,官兵看见来人,立刻满脸堆笑:“隆大人,您怎么来了?”年羹尧细看来人,抱拳道:“原来是隆大人,恭喜升任九门提督,咱们可有年头儿不见了。”
此人正是九门提督隆科多,隆科多虽身居要职,可为人没有官架子,经常跟弟兄们在一处喝酒,今天他闲着无事,正要去找几个兄弟喝酒,没想到竟遇上了年羹尧。
隆科多上下打量年羹尧笑道:“看年大人面色红润便知川省水土养人,不知年大人这次回京可有去醉仙居喝两杯?”
年羹尧早从胤祉口中得知上次隆科多为自己顶罪一事,当下抱拳道:“拜托隆大人,切莫用此再来取笑小弟。”
隆科多闻言哈哈大笑,年羹尧陪着笑了几声,回头看守门官兵一直盯着自己,扯着隆科多衣袖将他拉开几步压低声音问:“隆大哥可知里面禁着什么人?”
隆科多道:“京城谁不知道,当然是十三爷了。”
年羹尧道:“我想进去看看。”
隆科多正色道:“那可不成,皇上下旨任何人不能探视。”
年羹尧满脸难色,压低声音道:“不瞒大哥,小弟的干妹子现在也在里头,我这就要归川,这一去不知哪年才能见到,心里不安啊。”
隆科多为难地思索半晌,终于道:“你既喊我一声大哥,我便为你冒这个险,你可快些出来。”
年羹尧双手抱拳:“多谢大哥。”说完,拎着酒菜进院。
院子里杂草丛生,胤祥穿着单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颇为沮丧。沈兰溪坐在他旁边低头缝着衣服,两人都没说话,院子里静得让人心里发凉。
“十三爷!”年羹尧低声唤道。
胤祥抬头,看了年羹尧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沈兰溪闻声抬起头来,之后低声同胤祥说了句什么便放下手中衣服低头进屋。年羹尧直至她的身影转进屋里,才收回目光对胤祥道:“十三爷,奴才明日就要回四川了,临行前有一事请十三爷帮忙……”
“我现在这样子还能帮你什么忙?”胤祥苦笑一下自嘲地说。
年羹尧从篮子里拿出酒菜:“十三爷有所不知,绿芜姑娘乃是奴才亡妻的亲妹妹,只因命运弄人而颠沛流离,奴才曾答应亡妻定要帮她照顾亲妹。”
“竟有此事?”
“是,她曾到纳兰家认亲被赶,所以才会流落风尘。”
胤祥哦了一声,良久方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全心待她就是。”
年羹尧还待再说,隆科多在外催促,年羹尧只好说了些让胤祥多多保重的话便退了出来。出来后年羹尧从怀里掏出五百两银票塞给隆科多道:“替我给这里的兄弟买些酒喝,烦请大哥跟兄弟们说说,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隆科多看也没看银票一眼便硬塞回年羹尧怀里,愠道:“你把哥哥当成什么人,十三爷侠气我自来佩服,绿芜姑娘既然是你干妹妹,我一起照顾了就是,哪用得着这些,你再这样便是不想结交我这个大哥了。”
年羹尧闻言朗笑道:“是我思虑不周,既然如此,就拜托隆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