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晴,雍王府院子里仍堆积着没来得及清扫的积雪。胤禛从外边回来,脚踩在松软的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走进正堂,那拉氏迎出来为他解开大氅,秋玉从里屋出来,将手里冒着热气的汤碗放下,轻声道:“王爷,刚煮好的红枣莲子,喝下暖暖。”
胤禛脸色不善地“嗯”了一声,对门口喊道:“李卫!”
李卫端着炭盆进来,胤禛等他放下炭盆,拧眉交代道:“去给我准备一缸凉水,我要洗澡!”
众人闻言一惊,李卫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说:“奴才这就去烧水。”
胤禛斥道:“烧什么水!我要凉水!”
李卫还要再说,那拉氏悄悄摆手止住他,用嘴型说了句“戴先生”,李卫领会,点了点头跑出去。
那拉氏对秋玉使个眼色让她出去,自己走到胤禛身边柔声说:“王爷这是怎么了?心里有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胤禛找椅子坐下,恨声道:“太子实在荒唐,九月间闹得天下皆知的江宁科场舞弊案,那受贿的副主考张晋招供说收了考生三百两黄金,可考生却说行贿共花费六百两黄金,我原就奇怪少了的三百两哪里去了,却原来被两江总督噶礼收了,还从中抽取一部分拿来孝敬太子,苏州巡抚张伯行拘捕了送金子给太子的人,可只一晚上的功夫,人贩竟然自尽。皇阿玛催结案催得紧,今天朝上,太子竟然颠倒是非,说张伯行生性多疑,无端参劾总督噶礼,造成督抚互劾,江南大哗,照律应予革职,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若不浸在凉水里冷静冷静,只怕现在就会冲到太子府中与他理论!”
“皇阿玛怎么说?”那拉氏手抚胤禛后背帮他顺气。
胤禛长出口气道:“皇阿玛英明,说张伯行为官一向清廉,是他心目中天下第一清官,太子所言是非颠倒岂有此理,最后将噶礼革职,张伯行革职留任。其余人等详加审讯后另行议罪。”
那拉氏笑道:“这就是了,有皇阿玛在,怎会让人含冤莫名,太子自复位后多次言行无状,皇阿玛圣明,必不会纵了庸人而不顾能人,于王爷不正是好事吗?”
戴铎跟李卫一起从外面进来,李卫见胤禛面色缓和,嬉笑着问:“主子,还要凉水不要?”
胤禛啐了他一口,故意板着脸问:“今日年羹尧可有请安书信?”
李卫道:“昨儿才上过,估计明儿差不多又该到了。”
胤禛点点头,边拉着戴铎往后堂走边道:“他办差十分尽心,听说四川的土司安分了不少,税银也比往年多收上了四成。”
走到后堂,胤禛和戴铎分别落座,戴铎笑道:“年羹尧能造福川省,也是王爷有识人之明,否则怎会荐隆科多为步军统领。”
胤禛道:“十三弟说隆科多与佟国维、阿灵阿他们不同路,观察这么久我也觉得他有些特异,似乎跟谁都不想深交的样子。若他真能实心办差,也是朝廷之福。”
戴铎笑道:“依我看隆科多才是真正的老狐狸,他现在按兵不动,定是在等待形势明朗。王爷出言举荐一则可以让皇上知道您没有私心,二则他做了步军统领怎么也比依附太子的托和齐之流的要强。”
胤禛摇头淡笑道:“你便喜欢把什么都挑明了,不知道有句话叫难得糊涂吗?”
转年初夏,康熙按例同皇太后一起往热河行宫避暑,临行前特命太子监国。銮驾刚离开,胤礽立刻找来之前因他而被革职的安布禄、凌普等人,扬言要好好治一治八爷党。不久后,恰逢湖广红苗首领吴老化等携五十二寨苗民起义,湖广总督连番上疏请问圣意是镇压屠杀,还是强令迁徙移民。太子对上书房送来的紧急奏折置若罔闻,急得张廷玉等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太子却找茬儿一连治了几个曾保举八贝勒胤禩的大臣,之后恣意消遣,与安布禄和凌普等人终日歌舞饮宴。张廷玉心急政务,知道太子平日还能听胤禛两句,于是急忙找到雍王府,请胤禛出面劝劝。胤禛也为湖广形势心急不已,听闻立刻要去太子府,戴铎却急忙拦住说:“既然去了,便把话说绝,太子的性子向来逆反,若把王爷气病了,正好可以避开时下锋芒。”
胤禛听完说了句国事为重便匆匆出去。不多久,胤禛青着脸回来,歪在床上嚷嚷头痛,那拉氏请来大夫,诊断说是急怒攻心,郁结于胸,气血上行受阻以至脑部血气不足,需要服药调理,切不可再次动怒。
张廷玉见胤禛无功而返,只得一道密折送往热河,康熙阅后怒道:“逆子忠奸不辨,是非不分,无情无义,贪妄奢靡,如此不知悔改,难成大器。”之后一面命湖广总督出兵镇压红苗叛乱,一面让人准备銮驾回京。
太子听闻康熙要归京,又得知自己被康熙称逆子,一时乱了阵脚。凌普撺掇说事已至此,若不想陷入上次的境地,太子只能逼宫。胤礽犹豫之际,安布禄已拟好调兵手谕,请太子印鉴。胤礽拿出印鉴却迟迟不肯盖下,凌普劝说不会伤害康熙性命,到时将皇上尊为太上皇,安置在宫里颐养天年也可算恭孝。胤礽叹了口气,终于盖下印鉴。
十三贝子胤祥听说胤禛被太子气病了,忙赶到雍王府探望。胤禛将太子说的话捡几句同胤祥学了,还说太子此次闹得太过,自己断断管不了了。胤祥闻言,怒气腾腾地抬腿便往外走,胤禛问他干什么去,胤祥冷着脸道:“太子过分,四哥为朝廷劳心劳力,对他赤胆忠心,他二度被立还不是四哥出言保奏,现在他竟什么难听说什么,今天我非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他就是太子,也不能失了良心!”说完不顾胤禛和戴铎的劝阻,执意往太子府而去。
次日中午,康熙銮驾归京,键锐营都统随驾同时进京。原来康熙自上次胤礽私自调兵一事后便对他有所防备,密令各营收到太子调兵令后必须请圣旨方能出兵,否则便视为谋逆。键锐营都统当然不敢违抗上命,所以收到太子手谕之后便直接往热河方向迎驾,康熙听闻太子又敢妄动,气愤异常,马不停蹄连夜赶回紫禁城。
回宫后,康熙召集皇子大臣,以太子痼疾未除,大失人心为由将其废黜,立即拘执幽禁,并昭告所有臣工,若有人敢再提复立太子之事,立即免职。众大臣对此诺诺称是,胤禛本以为此事已了,不想九贝勒胤禟突然出班称昨日曾见胤祥出入太子府,似有参与密谋。康熙盛怒之下也不细问,着人将胤祥削爵圈禁。胤禛还待求情,却被胤祥生生拉住,低声道:“四哥自保,便是保住了我。”胤禛知他所言有理,心痛之余眼睁睁看着胤祥被侍卫带出大殿,转头余光瞥见胤禟满脸得色,胤禛恨得双目通红,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
此时,年羹尧正在归京述职途中,闻听太子二度被废,年羹尧心里高兴,硬拉着身边的随从喝了几杯。这日进京,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年羹尧惦着许久不曾拜祭倚栢,不及回家便遣走众人独自往城郊而去。
自从去四川前为倚栢休整坟冢,至今已有三年,不知她的孤坟现在是何般光景。寻山间通幽小径拾级而上,行至无路转而向西,绕过缓坡后有一处平地,上面凸起一座坟茔,墓碑正面颏着:先室年母纳兰氏闺名倚栢生西之墓。
年羹尧缓缓走近墓旁,只见墓上整洁无杂草,不觉心中奇怪,难道有人为倚栢扫坟不成?会是谁呢?
太阳渐渐低垂,泛着红光的余晖穿过树叶缝隙落在坟头墓上,形成斑驳的影子。年羹尧倚着墓碑坐下,自言自语道:“你倒会躲清闲,撇下我和年熙自己无忧无虑去了,却不知年熙现在有多孤单。芗君好是好,可她太过刁蛮任性,宠得年富才五岁就敢跟学堂里的先生叫板,我说她几句,她倒说年富像我,所以才难以管束。你倒出来给评评,人家年熙也是我儿子,怎么就那么懂事明理。”年羹尧手指轻轻抚过墓碑,缓了缓又道:“我还没去看富尔墩便先来看你,你见着他叫他千万莫怪,我实是想你想得紧了,这段时间你都不肯来我梦中,我怕我连你的样子都要记不起了,还好年熙长得很像你,看着年熙的眼睛,我总会想起你看着我的样子。还有他笑起来像富尔墩,现在也不知他跟谁学的,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像极了富尔墩,真要嫉妒死我这个当爹的。”坐得久了,年羹尧站起身伸个懒腰,从怀里掏出一抷泛着紫色的土,絮絮道:“这是四川的土,没能带你踏上那片土地,我便把它带来给你。”正将土撒在倚栢墓上,年羹尧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谁?”年羹尧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青色衣裙的女人转身往回跑去。年羹尧心里一动,提足一跃从来人头顶越过,同时伸手拦住那人去路。那人抬头,年羹尧一惊:“沈兰溪?”
沈兰溪见自己无法脱身,无奈地施了一礼,低声道:“二少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