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入川不比从前,年羹尧拖家带口走得颇为迟缓,直行了近两个月才抵达长江三峡。这日乘舟渡三峡,经夔门时水流奔腾湍急,加之水道狭窄,两侧峭壁立如城垣,吓得年熙哇哇恸哭,芗君被他哭得心里烦乱,出言讥讽年熙胆小,比不得年富有胆气。她的话被年羹尧听见,心中大为反感,少不了又是一下午没理芗君。晚间,一行人在夔州永安县歇脚。永安县位于夔州中心,相传护送屈原尸体回家的神鱼因头撞夔门滟滪堆方发现错过屈原老家秭归,复又回游,故而得名鱼复县,后被改作永安县,乃是巴蜀东大门,是历朝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四年前年羹尧入川做乡试考官时途径此处,因来去匆匆并未多加留意,今次既作为四川巡抚署理川省政事,少不得要放缓脚步,好好看看此处的风土民情。
次日天明,年羹尧携魏之耀便装上街,永安县虽不大,但因地处要冲,云集了东西客商,街路上甚为繁盛,最让年羹尧感到高兴的是,这里酒肆颇多,沿街既闻酒香,惹人陶醉。正走着,忽然从前方酒肆里传来一阵吵嚷声,年羹尧闻声过去,只见一个老妇人正指着酒肆老板的鼻子粗言怒骂,那酒肆老板满脸委屈,想要辩解,却因没有老妇口利而憋得满脸通红。年羹尧看了片刻,对魏之耀笑道:“本想拜会总督大人之后再去探望故友,没想到却要提前了。”魏之耀陪笑道:“老爷一去,定会惊了他。”年羹尧笑了笑,对吵得满脸通红的二人道:“若有事争执不下,不如请通判大人明断,何必在此饶舌。”其余围观路人也迎合说通判清明,必有公断。酒老板早被老妇逼得无所适从,当下嚷道:“吵啥子么,有胆子随我见官!”老妇自觉有理,梗着脖子道:“见官就见官!”
年羹尧与魏之耀相视一笑,随看热闹的众人一起往通判府而去。
通判升堂,年羹尧与魏之耀在大堂外人群中低头观看,只见一容貌方端的官员走入大堂,居中坐下,惊堂木响,官员厉声道:“何人争执?速报名来!”
年羹尧看着通判自言自语道:“十年不见,他可成熟多了。”魏之耀道:“人心多变,老爷莫要用十年前的眼光看十年后的人,还是……”年羹尧横了魏之耀一眼斥责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和他的关系,便是富尔墩也不及,他若是善变之人,我又怎会与他交往!”魏之耀闻言不敢再说话,转头看向堂上。只听老妇人嚷道:“他这奸商买给老婆子的酒兑了水,奸商骗钱,若不治他的罪,天理不容!”通判还没说话,酒肆老板手指老妇人抢着道:“你这刁婆子说啥子话么,小老儿的酒三十年如一日的纯,明明是你这刁婆子因为前日小老儿不肯送酒上门而报复,大人,你可为小老儿做主啊!”通判皱眉看着堂下二人,皱眉道:“把酒拿来我看。”
官差将酒壶呈上,通判闻了闻,又侧过酒瓶看了看,接着分别打量老妇和酒肆老板,拍下惊堂木道:“大胆刁妇,你恶意栽赃,所为何来?”堂下众人均是一惊,老妇更是声泪俱下大喊冤枉。年羹尧诧异自语:“他怎会变得如此武断。”魏之耀轻轻扯了下嘴角没言语,只听通判继续道:“我观你衣衫均有油渍,你平日做何营生?”
老妇哽咽道:“家里老头儿卖灯油糊口。”通判道:“这就对了,我闻这酒中灯油味冲鼻,又有油花浮于酒上,显然是经你的手调弄过了,不是栽赃,你又作何解释?”
老妇刚要辩解,只见堂外人群中匆忙挤进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嘴里喊着:“大人,不关老妞儿的事,是小老儿兑的水!”
通判让官差带老汉进来,老汉道:“小老儿的老妞儿就喜喝酒,小老儿看她这两日手扯活闪,就劝她戒酒,可她鼓捣不听,小老儿只好把酒调淡了,让她觉得没的味道,也好少喝几口,是小老儿瓜了,连累了好人,请大人治小老儿的罪,不要责怪小老儿的老妞儿。”
老妇闻言满脸愕然,看看老板,又看看老汉,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通判拍下惊堂木道:“事已明了,老汉为爱护妻子身体而出此下策,情有可原。老板无故受牵连,着老汉为其义务送酒一日,以做补偿。至于闹事刁妇,本官就罚你断酒三月,这三月间你孩儿扣居本官处,若你偷喝一口酒,本官便砍去你孩儿一根手指,本官言出必行,退堂!”
堂外众人闻言哗然,均赞通判清明,老妇哭丧着脸同老汉归家,人群渐散,年羹尧负手漫步进堂,笑道:“元方,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通判正要转进后堂,闻声突然定住身形,满脸惊讶地回头看向年羹尧:“亮工!真的是你!怎么是你?”
这夔州通判正是年羹尧在湖广时的知交好友胡期恒,年羹尧进京后,胡期恒闭门苦读,终于在康熙四十四年得中举人,其时胡期恒的父亲已解值,他好不容易才谋到个夔州通判,在此任上已三年有余。年羹尧快步上前与胡期恒四手交握,激动地道:“本想见过川陕总督音大人后再来看你,不想今日竟就见着了,你一向可好。”
胡期恒眼中泪光闪烁,半晌方道:“还不就是那样,但求问心无愧而已。倒是你这次外放得突然,八月方得信儿说外放了叶九思做四川巡抚,九月上又说你来上任,你可知此事让音泰十分气愤,就连他珍爱的荷叶碧玉盏都摔了。”
年羹尧无所谓地道:“朝中之事瞬息万变,音泰保举叶九思不成,身边少了亲信自然不快。但他当清楚此事并非我能决定,想他孔武虎将,必不会小肚鸡肠到因此对我忌恨。”
胡期恒叹息道:“但愿如此。”说完,胡期恒忽然想起二人竟在堂上站着说话,不好意思地笑道:“看我高兴糊涂了,走,到后宅,有个人已经在此等你一个多月了。”
“哦?谁啊?”
胡期恒神秘地道:“见了你就知道了。”
年羹尧同魏之耀一起随胡期恒来到后宅书房,只见一个苍白消瘦的长须老者正在案上作画,年羹尧一见不觉怔住,半晌方唤道:“师父……”
老者抬头,正是四处云游的沈嘉严。原来沈嘉严月前来到四川,偶遇胡期恒时得知年羹尧不日将到四川上任,便暂时住在胡期恒家中,想等年羹尧过来时见上一面。年羹尧多年未见沈嘉严,今日看见师父苍老了许多,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快步上前双膝跪下:“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沈嘉严容年羹尧拜了三拜,方俯身扶起他,上下打量他后叹道:“结实了,也成熟了。”
年羹尧稳了稳心神,问起沈嘉严近年状况,沈嘉严说他这些年多在甘肃、四川、陕西、云南游历,虽辛苦,却颇多见识,甚为充实。
年羹尧闻言大喜,四川与青海西藏相接壤,乃少数民族杂居之地,情势繁复,民风特异,若有沈嘉严相助,自己定会事半功倍。于是出言求道:“师父既对此地了解,不如留下帮帮徒儿如何?”
沈嘉严似乎早料到年羹尧会有此言,摇头笑道:“我能教授于你的东西已然授尽,于为官之道我并不擅长,若留下,恐成你的桎梏,这几年我根据自己所见,写了一本《西川杂略》,里面囊括了各地山川河流、风土民情,现在就送给你,相信多少会有些帮助。”说着,沈嘉严从桌上拿起一个书匣子递给年羹尧,嘱咐道:“这是为师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性情耿直,为人少疑,往往得罪人却不自知。如今外省为官,更要记得韬光养晦,凡事为自己留有余地,也为他人留有余地。”
年羹尧捧着书匣子道:“师父即不放心,为何不肯留下帮我。”
沈嘉严叹道:“为师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自己的路要自己走,未来无论成就如何,都是你的造化。”
在永安县相聚两日,沈嘉严执意南归,年羹尧为其送行后也告别胡期恒,领着家小前往成都府。
安顿好家人,年羹尧携孙宏远往西安拜见总督音泰。音泰年逾六旬,多年的戎马生涯造就了他火爆霹雳的脾气,因为心里揣着叶九思被挤走的怨气,音泰对年羹尧的态度异常冷淡,年羹尧没想到音泰竟是容易迁怒之人,心下不喜,只在公事上循例回禀,其余绝不多言,最后就连原本打算送给音泰的一柄宝刀也原样带了回去。
回成都府时,年羹尧特意绕路松藩,松藩乃是川西门户,古来便是用兵之地。年羹尧读沈嘉严的《川西杂略》,知沈嘉严对此地颇为重视,便有心到此一探究竟。进入城东觐阳门,见城内竹楼小桥环水而建,景致颇为独特,不觉心生感叹。行到中央大街,见路中一官兵被地上画的圆圈圈住,低着头满脸羞愧地被众人围着指指点点,年羹尧心里好奇凑过去看。只听一个挑着扁担的老头儿问一个麻衣青年:“昨儿才见陈家幺儿乐颠颠领了赏,今儿这是咋子喽?”麻衣青年道:“他拿了李婶子的糍粑没给钱,被岳将军罚站街三日。”
年羹尧闻言随口问道:“就为了几个糍粑钱?”
老头儿道:“糍粑钱咋个,糍粑钱也是钱,岳将军治军严,从不允许官兵欺民,陈家小子得了赏乐昏头了,被罚站街那是活该。”
孙宏远奇道:“这里没人看守,他怎不趁乱溜了。”
不待老头儿答话,年羹尧笑着接口道:“岳将军之所以画地为牢,便是确定无人敢违他军令私自溜走,可见这位岳将军确是位将才!”
麻衣青年不屑地道:“这还用你说,岳将军是提督岳升龙的儿子,岳飞二十一世孙,将门虎子,哪是常人可比。”
年羹尧哦了一声,负手对孙宏远低声道:“我倒对他很有兴趣,有机会定要结交结交。”
在松藩转了一圈,年羹尧同孙宏远转回成都,此时年关已近,年羹尧着人备下礼物送往沈嘉严老家,又选了些特产给胤禛和父兄。年里无事,待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年羹尧突然接到音泰命令,称宁番卫被斡伟生番罗都劫掠,杀死了游击周玉麟,特命年羹尧同四川提督岳升龙出兵剿抚罗都。年羹尧与岳升龙同时出兵,分东西两路往宁番卫,罗都率兵西逃,被岳升龙迎头阻击生擒。年羹尧领兵进入平番卫,刚刚驻扎便接到岳升龙派人传话,称罗都已擒,可以撤兵回成都。年羹尧第一次引兵出征,没想到没动一刀一剑便要撤兵,心里遗憾却无他法,只得领兵打道回府。
本以为此番平叛速战速决必会受到朝廷褒奖,没想到端午节刚过,年羹尧就接到上谕,称川陕总督上疏弹劾他违命私自撤兵,并让年羹尧明白回话。年羹尧一时诧异,明明岳升龙通知他撤兵,怎么现在反成了他违命。正自思忖,孙宏远进来说松藩中军游击岳钟琪求见。
年羹尧早想见见这位岳家传人,闻言忙出外相迎。只见院外腾腾走进位孔武挺拔的青年,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布青衣,四方脸,粗眉大眼,皮肤泛着健康的红棕色。
“下官见过抚台大人。”岳钟琪双手抱拳为礼。
年羹尧最喜欢爽快豪气的人,见岳钟琪朴质无华,知他不是矫情之人,于第一眼便对他打心眼里欣赏,当下朗声笑道:“久闻岳将军治军严谨,心下倾慕,今日总算可以一见。”说着,年羹尧做了个请的手势,岳钟琪往后退了半步道:“抚台大人请。”
年羹尧不再客气,当先进入内堂居中落座,岳钟琪在下首坐了。孙宏远让人送上茶水后退出去守在门口。岳钟琪开门见山道:“不知抚台大人是否收到关于前翻平叛罗都的上谕?”
年羹尧奇道:“早上刚刚收到,你怎么知道?”
岳钟琪道:“下官正为此事而来,家父一向为人方正清廉,一生只做过一件难以启齿之事,便是借了国库的银子休憩宗祠。年前户部催家父还银,家父存银有限,一时苦恼不已,音泰音大人主动提出帮家父偿还,因为罗都叛乱,还银的事便搁置了。待家父回来后下官才得知音泰对家父说只要家父出面遣您先撤兵,那么他代为垫还的库银就不用家父还了。家父一时糊涂做下错事,现在悔不当初,特遣下官来将此事对抚台大人明言,只要抚台大人一句话,家父愿上疏请罪,以解抚台大人之困。”
年羹尧听岳钟琪一番话,心中疑惑得解。原来一切都是音泰一手策划,想他音泰堂堂一省总督,只为一己私仇便将国事当做儿戏,如此心胸狭窄,工于心计之人,怎能署理一省军政!抬眼见岳钟琪满脸诚恳,知他所言必是发自真心,年羹尧叹了口气道:“岳大人忠勇诚实让我钦佩,人无完人,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况且岳大人也是被人摆布,事已至此,我自会上折子为自己辩解,请岳大人不必自责。”
岳钟琪百般道歉后离开,年羹尧斟酌字句回复上谕,一个月后接到圣旨,将年羹尧夺职留任。岳升龙知道后惭愧地亲自登门向年羹尧致歉,不想此事竟被音泰得知,之后还以此为借口拒绝帮岳升龙垫付欠银,岳升龙一气之下大病一场,数月不得痊愈。岳钟琪代父上疏,请求康熙让岳升龙解任,康熙允可。年羹尧得知岳升龙仍欠户部银数万两,于是找到音泰提出愿意同属官一起用俸禄代岳升龙偿还。音泰闻言大怒,不仅严词制止,还讥讽年羹尧矫揉造作,笼络人心,意图不轨。年羹尧气急,回府后立刻上疏奏禀此事,不久后得到康熙允可,音泰也因此被康熙指责,还说让他处理好与年羹尧的关系,搞得音泰急怒之下又打烂了自家的景泰蓝花瓶。岳钟琪为此对年羹尧的为人钦佩不已,加上年羹尧对岳钟琪着意结交,两人常常对酌倾谈,交谈中岳钟琪发现年羹尧深谙用兵之道,而且往往从书中之言里另辟蹊径,见解独到,让岳钟琪对他更为佩服,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此后年羹尧对照沈嘉严的《西川杂略》对四川各处加以了解,发现川省土司表面上归顺朝廷,实际上欺压百姓,将朝廷税收私自扩大数十倍,中饱私囊。年羹尧对此气愤不已,对此类土司或斥责或安抚,并上疏朝廷请求削夺土司部分特权,无奈上疏之后康熙始终没有明确的态度,以至整治之事推行缓慢。属官例行参见,年羹尧总要拉着胡期恒单独叙谈,胡期恒让他避讳旁人,可年羹尧确无所谓地说未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待到夔州知府出缺,年羹尧上疏举荐胡期恒,康熙允可,一时间川属官员私下里沸沸有声,称年羹尧任人唯亲,胡期恒为此忧心不已,年羹尧却不以为然,说自己乃是举贤不避亲,问心无愧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