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初,随着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重大胜利,中国战场的抗日军民度过了最艰苦卓绝的岁月,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冀南四分区也粉碎了日伪军的“扫荡”和“蚕食”进攻,收复了许多被日军占领的地区,发展了群众武装,开始扭转了一度的被动局面。
这年夏天,夏绍昌和李雨虹在军区首长的一再催促下,举办了简朴的婚礼。那会儿,是冀南最美的时节,他们新房的大院长着几棵枣树,结了满树的金丝枣,密密匝匝,一串串,一嘟噜,绿中泛红,红中透绿,就像新娘抹上红胭脂的脸蛋一样。苏副主任、黄大姐和何晓晴老早便赶到新房,帮着张罗起来。说是婚礼,其实也不过是将两个人的行李搬到一块罢了。
既没有接亲,也没有送亲,只是首长和战友欢聚在一块,热热闹闹吃上一顿饭,说上点俏皮话而已。
夏绍昌今天将脸上的胡子刮得溜溜光,乐得连嘴都快闭不上了。雨虹相对显得很冷静。一年前,组织上也曾帮她探寻过林石的下落,但反馈来的信息都令她大失所望。无论是东北的抗联,还是当地的地下党组织都没有林石确切的消息。
雨虹有些心灰意冷了。她隐隐意识到,林石也许已不在人世了,那种痛苦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她一次还偷偷地跑到小河边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自信再也不会遇上像林石那样令她心动的男人了。她于是决定嫁给夏绍昌。
“雨虹同志,我不希望你在违心的情况下,讲出这句话。”
“不,我是自愿的,这是我认真的选择。”她真心诚意地说。
那天晚上,雨虹在他的办公室里谈了许久。雨虹心里清楚,夏绍昌一直很喜欢她,但他又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没有她的点头,他是不会主动表白的。在他养伤的那些日子,雨虹一直在努力培养自己的感情,力图把他同林石看做一个人。但她知道:两个人无论在性格、气质还是言谈举止上都不尽相同。为此,她矛盾过,苦恼过,也动摇过。但夏绍昌那种豪爽大度的秉性,又在不时吸引着她,以至终于使他们走到了一起。
“夏副司令员,我们今天可把雨虹交给你了,日后你可不许欺负她。”黄大姐当着雨虹的面,开着玩笑说。
“我哪儿敢呢,”他乐呵呵地说,“别看在部队里是我说了算,在家里还得人家说了算的。”
骑兵团长王怀亮接过话音说:“副司令员的话,我信。你没见上次咱们嫂子丢了,他冲我发的那通火哟,把我差点没吓晕了。”
满屋顿时一阵哄堂大笑。雨虹羞得忙用手捂住了羞红的脸。
“好你个怀亮,你小子敢揭我的短,看我过后怎么收拾你!”
“夏老兄息怒,我证明王团长说得可是实情。”苏文波插嘴说。
“实情也不都是可以说的嘛。”夏绍昌笑着说,“那天我去你家,就见你正在给弟妹洗裤衩,我就没往外传嘛。”
屋里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还给她洗过脚呢。”
“去你的,没羞!”黄晓莲狠狠瞪了丈夫一眼,也憋不住笑了。
“哎,我说小何呀,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是不是看见王怀亮在场啊。”夏绍昌看着在一旁不说话,光拣笑的何晓晴,忍不住逗了她一句。他听雨虹讲,新近他们俩正在谈恋爱呢。
众人的目光刷地都投向了正笑得前仰后合的何晓晴。谁知小何倒很大方,毫不掩饰地说:“副司令员,我倒是不怕他在场,而是怕您呢。雨虹是我大姐,我怕把您得罪了,日后您给她气受的。”
“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嘴倒不饶人的。”夏绍昌没拣到便宜,也只好作罢。
在婚宴上,夏绍昌夫妇同几十位赶来贺喜的首长和战友开怀畅饮,十分尽兴。夏副司令员在四分区的威信很高,战友们都为他能与雨虹这样出色的姑娘喜结良缘而高兴。雨虹作为随军记者,几年来跑遍了军分区所属的部队。她每到一处都会留给那里干部战士很深的印象,她采写的战地通讯也在战士们中间广为流传。他们的结合在战友们眼中无疑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的好姻缘。
大家聚在新房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直到深夜才余兴未尽地逐渐散去。屋子就剩两个人的时候,雨虹才恍然发现她像是在梦境中。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在当时,对一个女人来讲已是个危险的年龄。按照当地的习俗,女人十六七岁结婚,她早应为人妻,为人母了,可她依然觉得还年轻,还没到结婚的年龄。夏绍昌虽年长她四岁,但却有过一次婚姻的经历。据说,他的前妻是个很好的女人,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她的牺牲也给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深深的创伤。绍昌曾给雨虹看过一张前妻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身着红军的灰布军装,头戴八角帽,齐耳的短发,炯炯传神的大眼睛,嘴角上留有一抹动人的微笑。
“她很有风采。”雨虹当即评价说。
“她也很善解人意。”绍昌补充道。
“是吗?”雨虹似乎从他的话语里品味出什么。
“对不起,我是随意说的。”他赶快解释。
“没关系的,我喜欢听真话。”
雨虹不自然地笑了。
煤油灯的亮光在他们眼前跳跃着。雨虹的面孔在簇簇灯火下微微泛红。她端坐在婚床上,
纤细的双手紧张地绞在起伏的胸脯前。她悄悄瞥视一眼丈夫,见他也在凝视着她,顿觉脸上滚烫起来。
绍昌走到窗前拉上窗帘,又慢慢向她走过来,挨着她坐下,轻声道:“刚才乱哄哄的,你一定很累了。”
说话间,他已把她的一只手握在了他的手心里。雨虹的手微微一抖,心也狂跳起来。她意识到,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急风暴雨。果然,绍昌很快便将她揽到了怀里,接着便是一阵热烈的长吻。吻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雨虹仰躺在床上,紧闭双目,任由他脱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她从来也没承受过男人这般的爱抚,包括林石也只是有过几次难忘的亲吻,但远没有这般热烈。而今,转瞬之间,她在他的怀抱里,在耳鬓厮磨的旋律中,滚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先前,林石抒发情感的方式是内向的,而绍昌抒发情感的方式是直露的。他的热情一旦涌出,就像火山爆发,简直要把她融化似的。在一阵急风暴雨之后,绍昌从她的身上下来,俯在她的耳畔说:“雨虹,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你还记得你当时的狼狈相吗?我当时就想,我有义务来呵护你。”
雨虹如何能忘却绍昌让马的往事,她脸一红,小声说:“原来你从那时起就存心不良。”
“你可不许冤枉我。当时,我可没想能够娶你。”他笑着说。
“真的?”
“那还有假。凭直觉,我感到你不会看上我这个大老粗的。尤其后来老苏告诉我,你有个心上人,我就更不敢存有那份心思了。”
“你可以拿组织来压我嘛。”雨虹笑着说。
“拉郎配的事,我不干。记得我跟你讲过,强拧的瓜不甜的。”他一边说,一边用粗大的手抚摸着她那被揉搓乱了的秀发。
“可我还是成了你的人。”
“这也许是一种缘分。”
“绍昌,我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他忍不住笑了,捏了她小巧的鼻子一下说:“这又不是请示工作,说得那么庄重干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永远记住那位牺牲了的大姐。”
绍昌沉默了。雨虹的话让他猛然想起已逝去多年的前妻。
“我不会忘记的。”他深沉地说,“她也算是个知识分子,没你的文化高,是县城女中毕业的,不到十七岁就参加了红军,是部队的文化教员。她教我识了许多字。我们就是在那会儿认识的。”
“我从照片就看出她是很善良的女人,可惜她死时太年轻了。”
雨虹的话触动了绍昌沉淀的往事。他不明白,新婚的妻子为何会在新婚之夜提及这些,心里不免有些惆怅。他叹了口气:“战争是残酷的,它破坏了多少家庭的幸福,使多少有情人难成眷属呀。”
绍昌的话也勾起了雨虹的心事。她不禁想起至今生死不明的林石,内心不觉有些伤感。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便说:“你瞧,我们今晚说这些伤感的事做什么。雨虹,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变故,我都会好好保护你的。”
皎洁的月色透过窗帘落进了新房,夫妻俩在被窝里紧紧相依着,谁也没有过多的话了,但心里却是滚烫的。他们意识到,从今以后,他们将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雨虹结婚后,猛然发现她又多了一份责任,那就是关照老夏的起居生活。好在战地报社距分区司令部仅一墙之隔,而他们的新房就在司令部院子里。所以,除特殊情况,一日三餐都由雨虹来做。
雨虹在学生那会儿就开始独立生活,因而烧得一手好菜,很合老夏的口味。闲暇时,她还要给丈夫换洗衣服,打扫房间,再加上日常报社的工作,她越发感到时间有点不够用了。没有办法,她也就只好晚睡早起熬灯油了。几个月下来,人倒瘦了一圈。
何晓晴见了雨虹,惊讶地说:“雨虹姐,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黄大姐那儿看看。”
雨虹笑了笑:“没什么事,就是觉睡得少了些。”
晓晴误解了雨虹的意思,不高兴地说:“我去找夏副司令员说说去,他精力充沛,也不能不让你睡好觉呀。”
“咳!你怎么尽往歪处想呢,”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老夏可不是那种人,他可会体贴人了。”
“哟,你可真是进了谁家门,就向着谁家人呐。”晓晴扮着鬼脸说,“你以为我爱管这种闲事,我逗你玩的,你可别告诉我姐夫呀!”
“你这个死丫头!”雨虹又好气又好笑,还没等抡起拳头,她早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结婚几个月后,雨虹已惭惭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丈夫工作忙,也时常去军区开会,可他还是尽量抽出时间来陪雨虹说一会儿话。可她还是察觉出他们两个在文化修养上存在的差距。老夏喜欢的话题,雨虹时常不大感兴趣,即使她耐着性子听下去,也不会在脑海里打下什么印记的。每逢这时,她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林石。若他在身边,情况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不过,雨虹十分钦佩绍昌对军事形势的分析。无论是国际形势还是国内形势,他都谈得头头是道。战争的熏陶使他成为一个出色的军事指挥员。有一次,他向雨虹谈战争形势时说:“雨虹,依我看大反攻已为期不远了。现在的欧州战场,苏军在斯大林格勒战役后,已开始对德军展开了全面反攻。英美联军在北非作战也取得了巨大胜利。盟军现已在西西里岛登陆,向意大利本土进攻,莫索里尼快垮台了。在太平洋战场,美军在中途岛、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日军已节节败退,轴心国集团已开始瓦解了。我们中日战场的军事力量对比也开始发生了积极的变化。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已将三个师团调到东南亚,一个师团调到东北,再加上日军在战场上的消耗,日军在华的总兵力已由一九四一年夏季的最高峰八十五万人,下降到六十万人左右。一旦中国军队大举反攻,或者外部力量介入,他们是很难再将侵华战争支撑下去的。”
雨虹静静地坐在丈夫的对面,十指交叉着托住下颏,细心倾听着。她十分赞同绍昌对战争形势的分析。新闻记者的职业敏感让她意识到战争局势的迅速变化已完全出乎日本军部的预料。日本当时的基本战略是巩固对中国占领区的控制,逐渐收缩兵力、战线,增强太平洋上的机动力量。但以当时日军在华的兵力,要确保广大占领区及两千多公里长的战线也是不可能的。因而,这就为战斗在华北敌后的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展开局部反攻创造了条件。
冀南四分区在这段时间打了许多漂亮仗,相继解放了好几座县城。雨虹多次亲临实地采访,其中有一次她采访了几个日军战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几个日军的娃娃兵,战战兢兢地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怜悯之心。翻译告诉她,这几个人是日军混成第八旅团的士兵,今年上半年才应征入伍,结果头一次打仗便成了俘虏。雨虹询问他们的年龄,结果他们最大的才十九岁,有一个还不满十七岁。穷兵黩武的日本军阀,不仅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也给日本人民造成了极大的苦难。
雨虹通过翻译与他们其中一个士兵进行了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小川一郎。”
“你为什么要来中国打仗?”
“因为天皇陛下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你看这场战争日本能打赢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国内已没有多少年轻的男人可以当兵了。”
“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回家。”
接着便是一阵哭泣声……
雨虹将谈话实录下来,加以整理,贯以《一个侵华日军的自白》的大标题,发表在《战地报》上,不久又作为新华社电讯稿,由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对外播出。文章披露了日本国内兵员不足、武器不足,大批未经训练的青年被驱赶到前线送命,国内饥饿的老百姓在军警的监督下,进行着奴隶式的强迫劳动,日本成了一座法西斯军事监狱的事实。这则电讯稿在国内外引起较大的反响,不但动摇了侵华日军的军心,而且在日本国内也引起了普遍的反战情绪。
夏绍昌在前线指挥所打来电话,称雨虹的这篇文章写得赶劲儿,胜过十吨重磅炸弹。
雨虹兴奋地说:“绍昌,我这里已经接到近百封读者来信了。”
“雨虹,过几天我从前线回来,给你摆庆功酒。”
“不敢,副司令员大人,应该是我给你摆庆功酒。”雨虹调笑说。
“我是认真的,而且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信息通报给你。”
“能不能事先透露一点?”
“不行,天机不可马上泄露。”
“好吧,我等你。”雨虹,心里嘀咕:“什么情况呢,神秘兮兮的。”
两天后,夏绍昌从前方回来,却告诉她一个意外的消息,由于工作需要,他近期要调到晋察冀军区工作。
“这是真的?”雨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军区首长正式跟我谈了,听说还是一位中央首长点的将。”
“你到那儿干什么工作?”
“具体工作还要去以后再分配。不过我估计肯定是到主力部队,不会到分区当什么副司令员了。”
雨虹得知这个音讯,先前那种兴奋的情绪全没了,和绍昌结婚刚刚两个多月,转眼又要分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为什么调你走?这里也挺需要人的吗?”她有些不解。
“依我看,中央是在为抗战胜利后的斗争做准备。我最近看了一个新华社编发的内部资料,蒋介石也在为下步棋做准备了。按照蒋介石的估计,苏军对日开战已为时不远了。所以,他已调动遣将,准备乘苏军对日作战之机,派十五万部队,以支援苏左翼为名,深入绥远、内蒙,断我对外联系;以反攻为名,进兵徐州,深入山东,切断我华中、华北联系;以挺进东北,加强第一、二战区为名,让胡宗南部进攻边区,汤恩伯部进入晋南。我军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据我分析,苏军一旦出兵东北,势必造成一个真空地带,国共两党谁要控制东北,谁就将获得战场的主动权。晋察冀军区临近东北,背靠西北,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中央首长已经开始为解放东北进行战略部署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打到你的老家门口去呢。”
雨虹的心情豁然开朗。她自从离开家乡,至今已十二三年了。
她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家乡的一草一木和受苦受难的父老乡亲。她羡慕地说:“等到那一天,我也能回到东北该有多好呀!”
“你的愿望是会实现的。”夏绍昌满怀信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