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他率领的独立团圆满完成了掩护的任务,但在数倍于我的日伪军围攻下,突围变得异常的困难。雨虹这会儿已随主力撤往安全地区。她十分关心夏副司令员的安危,这不光由于他是军分区首长,更主要的是他的豁达胸襟。对于雨虹的选择,他很苦脑,但他表示了充分的理解。他找到苏文波说:“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话说多了,要伤害同志感情的。”
雨虹内心很感动,先前的顾虑也打消了。她想有机会和夏副司令员谈一谈,可这个机会由于日寇的大扫荡而无限期推迟了。
不久,她得知了夏副司令员在突围中负重伤住院的消息。她和黄大姐匆匆赶到军区医院。他已昏迷三天了。雨虹见他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军区医院正集中全力抢救。警卫员高小宝为没能保护好首长,连日来痛心疾首,食寝不安。
黄大姐安慰道:“小宝,别难过了,你能够把首长从敌人的枪林弹雨中抢救出来,就已经尽力了。”
雨虹心里也很难过。夏副司令员几天前还好好的,现在却伤成这个样子,她的心就像被刀绞一样。
“有危险吗?”她问主治大夫。
“现在还很难说,他伤的是头部,需要动手术把弹片取出来,而这里的医疗条件又不太理想。不过,我们会竭尽全力的。”
雨虹当时就落泪了,哀求道:“大夫,你们可一定把夏副司令救活呀,求求你了。”她仿佛这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手术做得十分成功,医生又把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他养伤的时候,苏副主任有意派雨虹去照料他,谁知他坚决不同意。
雨虹很生气,便去医院对他说:“首长,我有一事不明白,想请教一下。”
夏绍昌明白她的意思,在病床上说:“我不是文化人,可我经常听文化人说话。你们的苏副主任就常说一句古话,叫‘难得糊涂’。”
雨虹一听这话,气得直掉眼泪。她的情感经历中,还从未受到过如此的冷遇,真的让她接受不了。
我听了二姨妈的讲述后,也沉思了良久。看起来,人的婚姻远非用“行”与“不行”来判断的。这里蕴涵着许多理性的东西。二姨妈在林石杳无音信几年之后,还痴痴等他的消息。但她最后还是决定嫁给了夏副司令员。这并不等于移情别恋,也不失为一个现实的选择。
夏绍昌知道她的内心世界,也并不想勉强与她结合,所以便有意疏远她。不想,这恰恰促成了她与他的结合。女人啊,真的是难以琢磨。
“二姨妈,您真心地爱过我二姨夫吗?”在二姨夫逝世后,我曾很认真地问过她。
“应当说爱过,但爱得不如林石那样的深。”她很认真地回答我。
“结婚前,我们曾有过一次坦诚的长谈。”二姨妈后来告诉我,“我把我和林石的事都跟他讲了。他说十分理解我的感情,并尊重我作出的任何选择。”
“他说的可是真心话?”尹莉莉似乎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尹莉莉自从认识我二姨妈之后,似乎对我们家的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说:“诗剑,我总觉得你们家族似乎是一本书,浓缩了中国一百年来的历史,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很有意思。”
“应当说,是我母亲她们家族。”我纠正道。
“都一样,你别打岔好不好。”她不满意地说。
“依我看,他说的是真心话,我二姨夫是个实在人,说话也直来直去,典型的军人作风。”
“这么说,他们的婚姻既不存在施舍,又不存在巴结了。”
“是的,双方都十分冷静。”
“奇异的婚姻。”她说,“没有热恋,趋于平淡,太不可思议了。”
“同志,你应当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是容不得花前月下,缠缠绵绵的。”我抢白她一句。
“嗬,你行啊,会讲大道理了。”她现出一种讥讽的样子。
我记得尹莉莉当时对我说,在当今的中国,人们婚姻的质量太差,许多年轻的夫妻是仅凭孩子来维系家庭完整的,有的见异思迁,有的貌合神离,有的同床异梦。钱钟书说的没有错,婚姻是个围城,外边的想进去,而里边的想出来。”
“那你看我们是属于哪一种呢?”
“很难说,我到现在还没考虑好钻不钻这个围城呢。”
我情知她在成心气我,便说:“莉莉,你的想法很好,给了我充分的选择空间。到时,你可千万别怪别的红粉知己强占围城呀。”
“吓死你!”她瞪了我一眼,噗哧一下笑了。
48这些年,雨霖处在一个极不稳定的社会环境中,跟着丈夫颠沛流离,几乎没过上一天清静的日子。她先是从沈阳到北平,从北平到陕西,从陕西到南阳,现在又到了新野。她真不知道下一步又该到何处了
雨霖随丈夫的国民党军进驻豫南整整四年了。四年间,她一直住南阳。长子江枫八岁时,她又为江迅添了个儿子江波。江波天姿聪慧,一生下来就有几分灵气,和老实乖巧的江枫形成鲜明的反差。
初到河南那会儿,雨霖生活上很不习惯,丈夫又经常不在家,两个儿子便成了他精神上的寄托。好在当时,日本人还没打到这儿,生活过得还算安稳,但她的心态一直处在高度紧张之中。在侵华日军咄咄攻势面前,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上节节败退,国民党政府官员也纷纷南逃,南阳城竟一时人满为患。雨霖就曾在南阳街头看到从前方溃逃下来的国民党要员带着满载财物的大卡车同珠光宝器的姨太太和洋狗仓惶逃窜的狼狈相。她气得冲江迅发泄:“看看你们当官的,好好的一个国家就败在这些人的手里了。”
江迅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老蒋是自顾不暇了。他手下的高级将领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还没见到日本人,脚底就像抹了油似的,溜得快极了。像我们这样的杂牌军更没有力量扭转战局了。”
“我看呢,根子还在你们蒋委员长身上。人家共产党咋就能坚持在敌后抗战呢?”雨霖一针见血地说。
江迅不以为然地说:“共产党真心抗战这点,我没有疑义,我也很敬佩他们。可单凭他们那几条破枪,想赶走日本人是不可能的。”
“那中国就没有希望了?”
“不,有希望。”他肯定地说,“我看日本人现在是利令智昏了,一个大中国就够它啃的了,它又想吞掉东南亚,还要与英国和美国人作对,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该它吃苦头了。如果有英美参加过来,那小日本就有好戏看了。”
雨霖以嘲弄的语气说:“你的意思,就该静观事变,保存实力了。”
“我看老蒋有这个意思。”江迅点点头说,“他现在最担忧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共产党。”
果然,在江迅这话不久,“皖南事变”就发生了。当时,国民党在皖南一带调集了七个师,约八万兵力,对奉命北移的新四军军部和部分主力九千余人发起了进攻。新四军进行了浴血奋战,但终因寡不敌众,除二千余人突围转移外,大部壮烈牺牲。叶挺军长被扣押,袁国平中弹身亡,周子昆被叛变分子杀害。
几乎与此同时,日军利用蒋介石发动第二次反共高潮,汤恩伯部准备,进攻新四军,豫南防务空虚之机,调集了第三、第十七、第四十师团等部,分三路向国民党第一战区部队进攻。日军第三师团,由河南信阳以北突破汤恩伯军队的阵地,向泌阳一带突进;日军第十七师团沿平汉线向上蔡、遂平方向进攻;日军第四十师团向汝南进犯。半月内,日军攻陷确山,遂平、西平、舞阳、南阳等十余座县城。江迅所在的军未等与日军交手,便败下阵来,匆匆逃离南阳。雨霖也带着两个孩子随丈夫的军队撤到了河南的新野。
雨霖最初是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上认识新野的。当年,曹仁、曹洪引军十万杀奔新野,却让诸葛亮一把火给烧得死伤大半,留下了千古笑谈。而今,雨霖避难逃到这里,却是别有一番心境。日军不是曹仁,新野自然是无火可放的,好在日本人并没有继续深入,而是在距新野县城几十公里外驻扎下来。她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的江波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大撤退中,雨霖由于惊吓,一时竟没了奶水,刚到新野时,孩子吮吸着她的空奶头,不住地哭嚎。她用了好多偏方下奶,也不奏效,无奈,只好又雇了个奶妈。
这些年,雨霖处在一个极不稳定的社会环境中,跟着丈夫颠沛流离,几乎没过上一天清静的日子。她先是从沈阳到北平,从北平到陕西,从陕西到南阳,现在又到了新野。她真不知道下一步又该到何处了。初到南阳,她曾把在此经商的父亲请到家中住过几天。可他在女儿家没住上两天便执意不呆了。他可不愿看到从这里进进出出都是穿黄马褂的人。他说,一见到这些当兵的就闹心。他对雨霖说:“你看看这帮人模狗样的军人,端着枪倒像那么一回事,可就是狗屁也不顶,让日本人从东北撵到西北,又从西北撵到中原。包括你男人江迅,我一看心里就烦。”
结果,尽管雨霖每天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还是不呆了。对此,她伤心了好一阵子。
奶妈给波儿喂过奶,又把孩子抱过来说:“太太,您的孩子可真乖,一看就有个灵气劲儿。”
雨霖接过孩子,在他那稚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说:“只可惜是生在乱世,还不知日后是个什么样子呢。”
这段时间,江迅的情绪也很悲观。这兵是越带越懈怠,这仗是越打越灰心。他的上司一个个都是保命为主,见钱眼开的主儿,至于和日本人打仗,也常常是应付一下而已。他们不思抗日,而是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吃宴席,泡舞厅,玩女人上。江迅即使有心在战场上拼搏一下,也没有施展的机会,只好随波逐流了。
这日,他从驻地走进家门,正碰上奶妈往外走,就问:“太太干什么呢?”
“太太正在屋里和宝宝玩呢。”
“枫儿呢?”他问。
“少爷从早上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这世道乱哄哄的,怎么能由着孩子的性子,乱弹琴!”他不高兴地说着,走进了屋。
雨霖见江迅嘟嘟囔囔地走进屋,便没好气地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好不好!这个家,你到底尽了多少做丈夫的义务?”
江迅火了:“我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把话说清楚!”
“你别外边气不顺,跑到家里耍,有能耐,去和日本人耍去!”
奶妈本来已走到了门外,听到屋里吵起来,忙又赶回屋,见雨霖已经开始摔东西了,随着茶具的破碎声,波儿吓得大哭起来。她忙将孩子抱过来,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往外边走。
江迅从没见妻子发过这样大的火,也深知自己刚才的话有点过头,便说:“你尽管摔好了,泄泄气,过后咱们再买新的。”
这时,在城边玩了大半天的江枫跑了进来,见家里这番情景,不禁愣住了。雨霖见枫儿回来这么晚,也生了气,不由分说,便将他拽过来,抡起鸡毛掸子,照着他的屁股蛋就是一顿胖揍。江枫给打得嚎啕大哭,直到江迅看不下眼,将孩子揽了过来,她才罢手。
雨霖连自己也没想到会发这么大火。一想现在的境遇,她就觉得心烦和委屈。其实,她今天发这么大火,也不过是借题发挥。因为她最近听到口风,江迅在外面有了女人。
这是大院关副师长的太太悄悄告诉她的。关太太说,这个女人是江迅在歌舞厅认识的,人说是新野县城的“一枝花”。据说,江迅每周都要和这个女人幽会一次。从江迅的本意讲,他和“一枝花”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排遣一下心中的忧郁。可谁知这个女人偏偏就看上了江迅,非要做他的姨太太。这可让他犯了难。在雨霖眼里,他一直都是一个循规蹈矩的男人,若是把这事露出来,岂不是让他无地自容吗?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一枝花”的要求。
“一枝花”自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对江迅说:“我这么多年,还真没看上过一个男人,今天我总算碰到了你,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必要时,我会直接找你太太。我相信我们姐俩会很好相处的。”
这话一出口,把个江迅吓得够戗,他连忙说:“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我太太,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她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吗?我什么都不缺,只缺中意的男人。”
江迅这会儿才恍然明白,自己只图一时痛快,铸成了大错。他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暂时将这事压一压。不想,这事还是在江迅所在的师里传开了。
今天,江迅见妻子这般撒野,预料这其中必有缘故,因而也不敢造次,只是将江枫拉到一边。江枫已经九岁了,平日老实听话,对母亲的话一向言听计从。谁知今天只贪玩一会儿,便挨了一顿打,心里委屈,便在一旁哭个不停。
雨霖打过枫儿后,也后悔了。儿子有什么错,却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打。她看见儿子哭得泪人似的,也怪不是滋味的。实际上,她生得只是江迅的气,没想到夫妻风风雨雨十载,他居然也学坏了,做了对不起她的丑事来。她真想把这事抖开,痛痛快快地将他骂上一顿,出出这口闷气。一连几天,雨霖都不和江迅说话。江迅走进家门,也是处处小心翼翼,生怕惹恼她,把事情搞大。
雨霖是一个直性子,有话憋在肚子里难受,终于忍不住有一天把这件事提了出来。江迅见隐瞒不住,便将实情说了。雨霖见果真有此事,不免有些寒心,思虑再三,对江迅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分手吧,免得你日后左右为难。”
江迅犹如五雷轰顶,扑通一下便给她跪下来,说:“雨霖,念我们夫妻一场,还有两个孩子的份上,你就饶过我这一次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雨霖气不打一处来:“你让我太寒心了。这些年,我为你抚养孩子,随你奔波,苦苦支撑这个家。谁想你居然同别的女人鬼混,你明天把那个女人带来,让我看看,她究竟在哪方面勾住了你的心。”
“不敢,不敢。”江迅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发誓说,“我只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看在孩子们份上,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都怪我当初没听家里的话,跟着你跑出这么远,算我瞎了眼。江迅,你别在那儿跪着了,这要让孩子见了,成什么体统。”
“只要你不提离婚,我就起来。”
“亏你还是个男人!”雨霖轻蔑地说,“你起来吧,看在孩子的份上,我答应你。”
江迅这才从地上站起来。
雨霖见自己的男人是这个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几年前的江迅可不是这个样子,在他身上有一种阳刚之气,可如今他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变得圆滑了,越发没有了棱角。虽说,他现在当上了师副参谋长,但也没和日本人真枪真刀地干上几回。
不过,江迅先前对时局的分析还是不错的。这年的十二月七日,日军在珍珠港对美国海军基地发动突然袭击,与此同时,准备攻占新加坡的日军也在马来半岛登陆,对英军发动进攻。十二月八日,日本公布对英美宣战的天皇诏书,太平洋战争爆发。
江迅喜形于色地把这个消息告知雨霖说:“日本人这回是彻底得罪了英美。他们打的这场战争是必败无疑了。一个弹丸小国的日本如何能同时与世界人口最多和实力最强的两个大国为敌呢!”
雨霖不以为然地说:“把自己国家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应当说是最没出息的表现。”
“话是这样说,可中国的国情就是如此,单凭自己的力量是赶不走日本人的。”
“那你就跟你的蒋委员长消极抵抗好了。”雨霖没好气地说。
49雨虹心里清楚,夏绍昌一直很喜欢她,但他又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没有她的点头,他是不会死缠她的。在他养伤的那些日子,雨虹一直在努力培养自己的感情,力图把他同林石看做一个人。但她知道:两个人无论在性格、气质还是言谈举止上都不尽相同。为此,她矛盾过,苦恼过,也动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