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迅和雨霖躺在被窝里,亲热地相拥着,恨不能将失去的蜜月都补偿回来。她像一片温柔的云,贴着他温热的身子。她用修长的腿和纤细的手缠着他,用湿润的唇吻遍了他的脸和宽厚的胸膛……雨霖终于在结婚三个月后,才名副其实地变成了一个女人
西行的列车喘着粗气,缓缓地在北平站停了下来。
雨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沿途她多次遭到日本人的盘查,好不容易才进入热河的境内。映入眼帘的又是一番人心惶惶的景象,到处可见逃难的人群和失散的军人,当地的政府也都忙于做疏散和撤退前的准备。战争的烟云又笼罩在华北大地的上空。
此时的北平似乎还平静,只是冷风瑟瑟给人一种冬天的寒意。
“江太太,您请。”李森毕恭毕敬地说。
雨霖在路途上才知道他是江迅手下的警卫排长。他的老家在辽宁的盘锦,这次回东北,连家也没顾看一眼。雨霖开始对“太太”这个称呼很不习惯,听起来很刺耳,但几天过去,竟也习以为常了。
她穿上大衣,怀着一种说不出的心情走下车厢,只一眼便瞧见了东张西望的江迅。她的心狂跳起来,飞也似的朝丈夫跑过去。
江迅也看见了她。他大步迎上去,兴奋地喊:“雨霖!”
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泪水便涌了出来。她不顾一切地扑到了江迅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新婚之别,虽然不过才三个月,可她却仿佛过了许多年,连她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霖,别哭。咱们这不又到一起了嘛。”江迅紧紧拥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她。自从上次在车站上遇见雨虹后,他才知道妻子确切的下落。他喜欢雨霖,离别的日子,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娇美的妻子。如今,他们终于重逢了,他蓦然发现他欠了她许多。
“霖,咱们走吧。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雨霖抬起头,不相信地说:“你又在骗我。结婚前,你就是这样对我说过的。”
江迅苦笑一下说:“请原谅我吧,有时,欺骗也是善良的。”
雨霖凝望着丈夫的面孔,久别的眷恋之情油然而生。几个月不见,江迅显得又黑又瘦,仿佛苍老了许多。
随从将太太随身带来的衣物和提包塞进汽车里,江迅拥着雨霖,向那辆黑色的轿车走去。
是夜,江迅和雨霖躺在被窝里,亲热地相拥着,恨不能将失去的蜜月都补偿回来。她像一片温柔的云,贴着他温热的身子。她用修长的腿和纤细的手缠着他,用湿润的唇吻遍了他的脸和宽厚的胸膛。他们带着火一般的热情做爱,累了,他们就紧紧搂抱在一起,说着不尽的情话。雨霖终于在结婚的三个月后,才名副其实地变成了一个女人。
“霖,有今天这个晚上,明天就是去死,也值了。”他感慨地说。
“我不许你这样说。”她忙用手去捂他的嘴。经历了“九·一八”之夜后,她太恐惧听到这个字眼了。多少次,她都给睡梦中血淋淋的尸体所惊醒。
“江迅,还要去打仗吗?”她关切地问。
“哼,要是能去打仗倒好了,”江迅说,“大丈夫战死疆场,也不枉来人世走上一遭。只可惜,我现在披上这身老虎皮,走到哪儿都让人瞧不起。北平的老百姓都嘲笑我们是拿枪的饭桶。”
“蒋介石不许抵抗,关你们当兵的什么事。依我看,赶快脱掉这身衣服算了。”
“唉!这话说是容易呀,”江迅叹了一口气,“可我已混到这份上,还真难下这个决心呢。再说,日本人已打到了山海关,这会儿当逃兵,岂不让世人耻笑。”
“活该,谁让你当初非要投奔东北军呢。在老百姓眼里,你们都是窝囊废的。”雨霖在被窝里挖苦说。
“好啊,连你也骂我!”江迅并不生气,而是用手胳肢她。
她在被窝里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连连告饶,江迅这才住手。
“哎,说正经的。”她扳过江迅的肩膀说:“你信中说见到雨虹了。她在哪儿?”
“一个流亡学生,我哪里知道她的行踪呀。我只是那天见到她随东北民众请愿团去南京了。以后就再也没见她。她现在在不在北平,都难说了。”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她。”雨霜若有所思地说。
江迅打了个哈欠,说:“那你就去找好了。”
不一会儿,江迅就打起呼噜来。雨霖却连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她眼巴巴地看着窗帘透进来的一丝月光,心里颇难平静。短短三个月,她经受了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的坎坷。国家、民族、家庭的悲剧接踵而来,让她承受了极大的精神压力,她不禁想到了苏轼的两句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她凝视着酣睡中的江迅,鼻梁与脸廓的棱角是那么分明,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好似充满了生命的弹力。这让她不禁想起意大利著名雕塑家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大卫》。
记得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他们挽着手在东大校园里散步,她那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挨得这般近。那种独特的男人魅力令她的心扑扑直跳。尽管他们认识了许久,但以前她还从未产生过这种感觉。那个晚上,江迅向她求婚了。她没有拒绝,而是羞涩地点点头。如今,他们历经磨难,终又走到一块,一种惬意的情感油然而生。她俯下头,轻轻地在他的额上亲了一下。
第二天,当江迅睁开眼睛时,雨霖已将香喷喷的饭菜做好了。
“嗬,好香呃!”江迅嗅了嗅鼻子,笑呵呵地说。
“快起来,饭菜一会儿就该凉了。”雨霖在厨房催促说。
“遵命,夫人。”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以军人的速度将衣服穿好。他开着玩笑说:“雨霖,真看不出你这大家闺秀还真有两下子,居然还会做饭。”
“去,少贫嘴!”她娇嗔地说。
她用温柔缱绻的目光看着丈夫狼吞虎咽般地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心里很惬意。昨天中午,她随丈夫刚到住处,屋里便坐满了东北的老乡。他们都很羡慕江副团长娶了这样美貌而温柔的妻子。大家七嘴八舌地向江迅开着很荤的玩笑,说得她脸上直发烧,心里直发毛。这些当兵的,真粗鲁,说话一点也不讲究,可一谈及家乡,大伙的情绪便一下低落下来。偌大一个东北就从他们的手中丢给了日本人,这对军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他们中间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慷慨激昂,有的痛哭流涕。弄得她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
江迅的上司郑双林团长见气氛不对,只好出面圆场。他大喝道:“你们这帮小子,说话唠嗑也不分个场合,今天可是江迅小两口相聚的日子,你们说败兴的话干个屁!有种找日本人讲理去!”
众人顿时不作声了,又闲坐了一会儿便纷纷告辞走了。
郑团长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握了一下雨霖的手,说:“他们都是大老粗,说话不讲究,你别往心里去。”
“没关系的。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
郑团长悲愤地说:“我们东北军是后娘养的,要军饷没有,要弹药不足,都快成叫花子了。我这个团长当的那叫窝囊。我决定不干了,过几天我就回东北找义勇军去,要死也死他个痛快。”
“团长,我看你还不能走那一步,弟兄们现在都离不开你呀。”
“兄弟,你别捧我了。”他苦笑着说,“这地球离了谁还不转呢。我主意已定,你就别劝了。我只看咱哥们儿不错,才告诉你的。你可千万替我保密,拜托了。”他握了握江迅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唉,他就是这个犟脾气,一条道跑到黑。”江迅送走郑团长,对妻子说,“连二三十万东北军都干不过日本人,东北义勇军那几条破枪还不是去白白送死。”
雨霖到这儿的第三天,郑团长失踪了。他将那套上校军服和箱子都留在了驻地,只带走了一支手枪和几百发子弹。据说,张学良得知连团长都开了小差,气得暴跳如雷,连夜让人去追,但为时已晚。
过了不多久,东北那边有人传过话,说郑团长在去吉林途中,遭遇了日军的讨伐队。他在一个山林里与日本人周旋了大半天,打死了不下二十几个日本鬼子,但终因寡不敌众,将最后的一粒子弹射进了自己的脑门。日本人将他的脑袋砍下来祭祀他们死去的军人。有个日军士兵从郑团长的衣袋里翻出了他的军人证件。那个日军中佐讨伐队长反反复复地将证件看了好半天,感叹说:“东北军上层有十个这样的军人,东北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江迅从军营回来,将这件事讲给雨霖听。她很感动,说:“郑团长真是个硬汉子。你能不能做到这样?”
他摇了摇头,说:“为了你,我也不会这样做的。”
“你可真会说话,”雨霖忍不住讥讽说,“军人要都像你这样,那中国肯定会亡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九·一八’的那天晚上,我不也很仗义吗?如果那天晚上,我挨了枪子,那我就很英勇,很壮烈了。可我现在看破红尘了,匹夫之勇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莫不如好好地活着。”
“嗬,你还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呢。”
“郑团长之死就是明证。”
“我不这样看,”她说,“他以死换回了一个中国人的尊严。”
“好啦,我的太太,咱们不要争论了。将来时局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晚上,咱们去舞厅跳舞去吧。”
“我不想去。”雨霖说,“听了郑团长的事,我心里挺难受的,连一点情绪都没有了。我听说他在东北还有一个妻子和三个没长大的孩子,这下可苦了她们娘几个了。”
“这就是战争。战争是残酷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不愿去舞厅就算了,这些天也够累的,先好好休息休息吧。”
雨霖并没有急于休息。她惦记着妹妹雨虹,一连好几天都在街上寻找打听流亡学生的消息,可每次都很失望。北平太大了,流亡的东北人又太多,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她只是听人说,这帮学生活得很苦,政府很少接济他们,为了维持学业,他们还要抽时间去打工,有的干脆就退了学,还有一部分热血青年成帮结伙地潜回了东北,参加东北义勇军去了。
雨霖只好放弃了寻找妹妹的努力,过起了养尊处优的官太太的生活。她的住处在营房附近的一座大院,二十几间房子,青砖青瓦,垣墙环绕,住着三个女人。她们都是江迅团里的官太太。郑团长走后,江迅便顶缺当了三团团长。除了雨霖外,许太太是许副团长的女人,梁太太是梁参谋长的女人。她们都是最近从东北给接出来的。除了梁太太有一个三岁的男孩外,她们还都算是轻手利脚的。不过,雨霖最近也怀了身孕。白天里,男人们都不在家,偌大一个院子就只剩下三个女人,一个孩子和一个伺候太太的勤务兵小张。
起初,雨霖很不习惯与那两个女人打交道。她们虽说长得都算是漂亮,但雨霖却有点不愿与她们为伍。许太太先前是个富商人家的阔小姐,喜欢浓妆艳抹,但心眼却很小。梁太太是梁参谋长在沈阳时勾搭上的女戏子,喜欢奉迎,善于巧嘴滑舌。许太太一天到晚总爱支使那小勤务兵,连脱下的裤衩都要人家洗,还动不动就把他给骂上一顿。梁太太则天生离不开男人,闲得没事,便把那个小张召唤到屋里唠嗑,不时还调笑他几句,搞得人家无所适从,又不敢还嘴。雨霖却很少支使人,除了家里的一些力气活,她都要亲自动手。这会儿,她已很知足了,财米油盐一切都不用操心,自有人送上门来,只是平时没什么事,闲得难受,也时而去梁太太那儿打上两圈牌,但每次必输无疑。
时光就这样在淡漠中消逝了。次年的秋天,雨霖生下了一个白胖胖的男孩。江迅喜欢得了不得,给孩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江枫。雨霖明白丈夫的用意,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当然领会得到“江枫渔火对愁眼”的寓意。
小江枫会摇摇晃晃跑了的时候,时局又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日本当局借口所谓中国援助东北义勇军问题向南京政府发难。由关外调集大量军队侵入关内,直逼天津、北平。在日军进攻面前,南京政府屈服了。结果同日本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在此之前,东北军已经丢掉了热河省。号称十万之众的东北军张作相部却被不足三万的日本军击溃。日军川原旅团长仅派一百二十八骑,一枪未放就占领了热河省会承德,引得举国大哗。
蒋介石将张学良召到身边说:“现在全国舆论沸腾,攻击我们两人,你与我同舟共命,若不先下去一人,以息全国愤怒的浪潮,难免同遭灭顶,所以,我决定同意你辞职,待机会再起。”
张学良无奈,只得发出引咎辞职的通电,下野出国。东北军大部也划归察哈尔地方军,由察哈尔省主席宋哲元指挥。
这期间,江迅他们团几经调防,可雨霖他们几个女人却在这个大院里一直没动。“何梅协定”加快了日本人吞并华北的步伐。十月份,日本人煽动河北省东部的香河、昌平、武清、三河等县“饥民”,共同举乱,并在香河县组织维持会。十一月份,日本人又嗾使汉奸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雨霖密切注视着这一切,意识到北平怕是也难以安生了。果然,在十二月九日那天,北平发生了反对华北自治运动,要求南京政府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大规模学生爱国请愿运动。雨霖虽说久居大院内,对外界不甚了解,但她对时局依旧很关心,忍不住要上街去看看。
谁料许太太和梁太太对此事都不感兴趣。许太太说:“这热闹可看不得,弄不好要溅身上血的。”
梁太太说:“当兵的大老爷们都斗不过日本人,穷学生还闹个什么劲儿,惹恼了日本人,
连北平也难保了。”
雨霖苦笑了一下,只好作罢。她住的地方离市区实在太远,这世道又乱哄哄的,她一个女人还真的不敢乱走。但是第二天,她便从报纸上得知当局用屠杀和逮捕的野蛮手段来对付手无寸铁学生的消息。这份《北平民众报》是她在附近一个报摊上买到的。文章的标题是:“卖国的南京政府还要出卖掉华北吗?”文章充满激愤地写道:
“九·一八”的时候,东北军奉蒋主席“绝对不抵抗”的命令撤到了山海关以南。日军三个月内侵占了东三省。相隔还不到两年,国民政府又在不到十天的时间内将热河省丢了,张学良成了替罪的羔羊。现在又过了两年,日本人又开始分割华北这块大蛋糕了。“何梅协定”规定取消河北、北平、天津的国民党党部,撤退驻河北的宪兵、中央军和东北军,撤换河北省主席和北平、天津两市长,撤销北平军分会政训处,取消河北省的反日运动。试问,南京政府是不是又要同日本人联手在华北再造一个“满州国”呢?南京政府不承认他们卖国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他们并没有从日本人手中得到过一点酬劳。相反,他们对付抗日的学生来却显得很“英勇”。我真为有这样一个肮脏的政府而羞耻……
雨霖不禁拍案叫绝。这篇文章写得太解气了,读起来真痛快。她的目光一下子盯住了作者的署名,本报记者:李雨虹。
“雨虹!”她几乎叫出声来。这太出乎她意料了。她在北平寻找虹妹整整四年,原以为她已不在这儿了,不想却意外在报纸上见到了她的名字,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真后悔,以前为什么就没看到这份报纸。可随即她又有点怀疑起来,这个李雨虹当真是她妹妹吗?她赶忙记下报馆的地址,决定马上去寻找,否则,她一晚上都会睡不着觉的。
她将小江枫放在梁太太的屋里,就匆匆地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