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和雨霖都冷冷地漠视着黄毛那张小人得势的面孔。十八年前,黄毛曾狗仗人势,强占过她们的房子,而且一呆就是三年。那会儿,雨霖还刚刚两岁,是香莲饮泪抱着她离开的。而今,她们母女又一次陷于这种境地,却已不知流泪了,心中只有愤恨。
“嘿,小娘们,你怎么敢拿这种眼神看大爷!”黄操恶狠狠地盯着香莲骂道。
杨莹娇胆怯地扯了香莲衣角一下,示意她忍着点。可香莲却忍不住了,怒不可遏地说:“你也别太得意了!”
“嗬,李太太,你的胆儿还真够肥的。”他狞笑着走近了香莲,两眼射出凶狠目光。
“长官,大姐她不会说话,你别和她一般见识。”莹娇慌了神,忙迎上前说好话。
“你是李宜龙小老婆吧,长得还真他妈的够味。这样吧,你陪我一个晚上,本署长就饶了她。”他淫笑着,捏了莹娇的脸蛋一下。
“真无耻!”雨霖大声斥责道。
“哎哟,怎么又跳出来一个。”黄毛回过身,骂骂滋滋地说,“看来,不给点厉害瞧瞧,你们还真他妈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了。”他说完,抡起胳膊,狠狠地掴了雨霖一个耳光,雨霖眼前顿觉直冒金星,天旋地转起来,一股咸滋滋的液体从鼻孔里流出,淌进嘴里。
“姓黄的,你凭什么打我的女儿!我和你拼了!”香莲发疯地扑了过来,一头向他身上撞去。
黄操冷不提防,给撞了个倒仰,跌坐在地上。他气急败坏地从腰里拔出枪,朝天连放两枪,大声说:“反了!反了!你们都愣着干啥,还不把那个骚娘们儿给我抓起来!”
站在院子里的几个警察,这才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将香莲捆绑起来。一直在院子里没有言语的闵熙岱,这会儿急了。他两眼冒火,一瘸一拐地跑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便冲了出来,那样子就像是一头给激怒了的狮子,嗷嗷吼叫着朝黄毛奔过去。满宅院的人都给闵熙岱的举动给惊呆了。这么多年,他疯疯癫癫,一直屈辱地活着。他们也许并无法探求他的内心世界,只知道他过去是个无所事事的风流公子,现在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疯子。
家里人平时不敢放他上街。只要他在街上一露面,他的身后便会跟上一长串淘气的孩子。他们讥笑他,耍弄他,还用石子打他,他都没有丝毫反抗,只会嘿嘿傻笑。每到这时,总会有好心的人吆喝散了孩子,并把他送回家,临走时,还忍不住叹息道:“真是作孽呀。”
可这会儿,他却像换了另一个人,那气势就像是老虎下山一样。黄操惊愕中,便挨了这个李府留下的唯一男人狠狠的一刀,幸亏他躲闪得快,胳膊只留了一道并不太深的口子,否则,他那条胳膊是必断无疑的。黄操惊叫一声,冲着熙岱连开了三枪。那把菜刀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他摇晃了几下,慢慢地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他还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句:“黄毛,我日你八辈祖宗!”
多少年后,我姥姥还对我妈说过:“你舅舅临死前骂黄毛的那句话,是他十几年间一句最清醒的话。
就这个问题,我曾和尹莉莉作过一次深入的探讨。那还是在我们刚谈恋爱不久,她在我的屋里翻看姥姥留下来的一本相册。她指着一幅发黄的照片问道:“这就是你那个不争气的舅姥爷?”我注视着照片上那个剃发留辫,身着翻毛皮马褂,长相英俊的年轻人,颇多感慨。听说这张照片摄于宣统二年,那会儿能拍张照片可是件奢侈的事,只可惜他此后就再也没有照过相。
“长相满帅的嘛。”莉莉仔细端详了片刻,评价道,“只是时运不佳,落得个凄凄惨惨的结局。”
“不过,他最后一死,倒多少有那么一些悲壮的。”我纠正道,“黄毛当时挨了一刀,惊魂未定。他捂着胳膊,不解气地踢了他一脚,骂道:‘想不到你小子还真他妈的敢下死手,我小瞧你了。’”
闵熙岱倒在地上,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他又说了最后的一次疯话:“你跟我走吧,我给你带到一个有鬼的地方,让他来收拾你,”黄毛骂骂咧咧说了句,真他妈的是个疯子,便要走,熙岱伸出手,断断续续地说了句。你给我……回来,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让天兵天将……把你抓回来,哈哈……”之后,他便咽了气。
莉莉瞪着吃惊的眼睛说:“我的小说家,你不是在精心杜撰一个家族的故事吧,按照人物性格发展的曲线来推断,闵熙岱不该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应当疯疯癫癫地浪迹在街头,最后默默地死去。”
我忍俊不禁:“你好像不是在讨论我的小说,而是在为我小说里的人物算命。”
“没错,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在循着他命运的轨迹。小说里的人物若是源于生活,也不应例外。”
尹莉莉是个富于幻想的女孩子。她的专业是研究古代文学,但自从谈恋爱以后,她突然间对当代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会经常从系资料室为我搬来一堆最新的文学期刊,美其名曰为作家“充电”,也会经常对我小说里的人物“妄加评论”,甚至贬得一文不值。
我听得多了,也就不以为然了。有时我也会随着她的论点侃下去,直到她恍然猛悟过来,说:“好啊,你在套我!”
我便主动把脸伸过去说,“我任罚。”
她便会“罚”我一个长长的吻,然后说,“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你写的东西的。”
尹莉莉该是那种身在舒适优越环境中被人宠,受人怜的那种女孩子。莉莉的目光转移到一摞稿纸上,她现出颇带挑战性的微笑说:“怎么样,让我这一妄加评论,没脾气了吧,我的作家同志。”
我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哇,你还没太成名,就想变心了。”她笑看说。
“不敢,”我连忙说。
“谅你也不敢做李宜龙第二。”她颇为自信地说。
“知我者,莉莉也。”我奉迎道。
她开心地笑了,笑得是那般好看,像一弯月牙。多么可爱,多么精致的女孩。我情不自禁地朝她伸出双手,她嫣然一笑,便依偎了过来,我们就那样久久地相拥着,互相倾听着对方的心跳。
莉莉的柔腮紧紧贴在我的胸前,轻声说:“,生活太富有诗意了。”
“不,应当说是今天的生活。”我补充道,并将她搂得更紧,“我们的老一辈人活得太累了。”
“所以,你才要把他们的悲欢离合写出来,留给后人看。”她仰起脸,双目湖光潋滟,动情地说。
熙岱死了,香莲给抓进了警察署。偌大个李府只剩下了莹娇、雨霖和四岁的雨薇。除了
主人外,还有个柳眉。她前些年已结了婚,还有个七岁的女孩子放在了奶奶家。丈夫是个本份的老实人,常年在外打短工,她便一直住在李府当佣人。莹娇是个没有主见的女人,一向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何经受得住这般的磨难,一天下来,哭得像个泪人似的。雨霖倒是有点主见,可为母亲的事,她一天到晚四处奔波,托人说情,从事发的那天起,就基本上没在家里面呆。杨莹娇一天到晚哭哭涕涕,弄得小雨薇也紧紧撕扯着莹娇的衣襟跟着哭嚎,
把柳眉闹得没着没落的。
柳眉将做的饭菜热了三次,也没人动一口。她急了,跪在莹娇跟前,哭着说:“二奶奶,
得想个法子呀,要不,太太可就没命了。”
莹娇顿时不哭了。她六神无主地说:“柳眉,那可怎么办呢?”
柳眉毕竟在李府呆得时间长,见的世面多。她给莹娇出主意说:“现在能救太太的唯一办法是花钱把她从警察署里赎出来,可熙岱也不能停尸的时间太长,还是雇人先下葬了吧。”
莹娇点点头,说:“一切就依着你的话去办吧,花钱的事,你先去找商行的帐房先生支,等太太回来,再算细帐好了。”
于是,柳眉便张罗钱去了,莹娇也强撑着去娘家请人料理熙岱的丧事。不料,她这边还没理出个头绪来,柳眉那边却碰了一鼻子灰。商行的帐房根本不买姨太太的帐,说什么也不肯支钱给柳眉,任凭她磨破了嘴皮,也无济于事。气得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了回来,向杨莹娇诉苦。莹娇也没了主见,只好跟着掉泪。
雨霖忙了一天多,也是无功而返。平日那些一见面很亲热的熟人,到这时大都学会了搪塞,不是“力不从心”就是“爱莫能助”,世态炎凉,让雨霖伤透了心。
就在这时,闵香莲却意外地给放了回来,莹娇像是遇到大救星似的,深深舒了一口气。可香莲却披头散发,目光呆滞,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原来就在昨天晚上,黄操借口讯问,将香莲押到他的办公室,奸污了她。当时她已精疲力竭,根本也没了反抗的力气。她像是个无助的羔羊,给这个家伙压到身底下,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蹂躏,直到昏死了过去。
香莲回到家里,先是一言不发,静静地躺在床上落泪,过了许久,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从床上爬起来便向墙上撞去。幸亏身边的柳眉死死地抱住她,才避免了又出一条人命。
香莲被抱着动弹不得,急得使劲跺着脚,喊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命是我的呀!”
雨霖此时的心都要碎了。短短几天,好端端一个家会变成了这个样子。该死的日本人,可把她家坑苦了!她哭着攥住母亲的手说:“娘,你可不要这样想呀,你要再一走,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莹娇也苦苦哀求:“大姐,你现在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你可不能想不开呀。”
香莲泪眼涟涟漠视着身边的家人,仿佛不认识了似的。她忘不掉黄毛那张淫荡而狰狞的面孔和事后那种得意而猥亵的奸笑。万念俱灰的她还未来得及从熙岱惨死的悲痛中苏醒过来,便又在心灵中给人插入深深的一刀。她简直没有勇气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了,于是她才选择了死。
尹莉莉听完我的这段讲述,也落泪了,连声说:“你姥姥她们一家也真够惨的。”
我说:“这事情还没算完。第三天,我姥姥她们刚刚处理完熙岱舅舅的丧事,黄毛又带人来封宅子了。当时,我姥姥高烧得浑身发烫,是亲戚和邻里找个担架抬出古宅的。这一走,就是好多年。
“那么,这古宅究竟谁搬进去了?”尹莉莉若有所思地问。
“你也许会不相信。你可还记得我先前说过的吴渔,吴知州。”
“他?”莉莉惊愕地说,“就是那个老朽?七八十岁的糟老头,还来当维持会长!”
“其实,他也怪可怜的。可中村偏偏就选中了他,让丁志山到乡下将他带到中村的司令部,不容分说,就把那顶维持会长的帽子给他戴上了,并派了一个排的伪军给他搬家,住进了古宅。
吴渔人虽老了,但脑子还清醒。他如何能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只是无奈日本人的威逼,他的腿脚又无法出走,只好做了政治僵尸。他原本是想隐居在山野,安度晚年,不意适则其反,反倒让日本人给推到了前台。于是他便抱病不出,住在大宅里整天唉声叹气,自觉对不住李宜龙一家,不到一年便抑郁而死。之后,这座大宅又先后住进了几任维持会长,说也怪竟没有一任能超过两年的,不是给日本人撤换,便是挨了抗日游击队的枪子。”
“哎呀,这么说来,这古宅不就成了凶宅了吗?”尹莉莉半真半假地说。
“是吗?这我倒没想过。”我开着玩笑说,“我原本打算在这座古宅中和你这个通晓古代文学的才女结婚的,看来是不行了。”
“哼,想得倒美,”笑着挖苦我,“别太自我感觉良好了。”
“那我可就另攀高枝了。”我取笑说。
“你敢!”她眉毛一挑,把我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