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还是决定让李宜龙出任维持会长。他的考虑是,李宜龙身为一方富贾有广泛的社会关系,影响力要远远强于那个吴渔。他虽说做过清知州,对过去的清廷一片忠心,可如今已八十岁,连走路都困难,整个一个政治僵尸,让这样的人来当维持会长岂不是笑话
日本人说来就来了。
辽城城防司令丁志山带着一团人,一枪未放就投了日本人。于是整个辽城一夜之间便挂满了膏药旗。驻守辽城的日军守备队长中村中佐是个中国通。他极力推荐刚刚收编的土匪司令黄操担任市警察署的署长,并将丁部改编为伪军三师第八团。中村看来,日本人若要在东北立住脚,必须要执行“以华制华”的策略。
这天,他将丁志山和黄操召到他的司令部,满脸堆笑地说:“你们中国有句古语: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此看来,二位要比你们先前的顶头上司张学良聪明得多。他如今日子可不好过的。大日本皇军要征讨他,国人还要臭骂他。他只能算个不识时务之辈。你们就不同了,主张日中亲善,其存共荣。我们是大大的好朋友。”
他们立即诚惶诚恐起来,忙不迭地表现出效忠的样子。
丁志山说:“中村阁下,大日本帝国对张氏父子恩情如山,可他们却不知恩图报,尤其是张学良,还搞什么‘易帜’,把东三省出卖给老蒋,损害日本友邦的利益,结果是自食恶果。我等弃暗投明,也是出于正义之感和为东三省的民众着想。”
黄操暗暗骂道:“姓丁的这小子可真他妈的会白话,当了婊子还要立个碑坊。我黄操可不管这些,我只懂得有奶便是娘,你张学良把我旅长撸了,我就要在你后边踹上一脚。”他想到这儿,便说:“我黄操是个粗人,可我知道谁对我够意思。张学良不把我当人看,我也不尿他。中村队长瞧得起咱哥们,我就跟着你干,没说的!”
“好,痛快,”中村点点头说,“我们大日本关东军决不会亏待朋友的。这样吧,你们八团和警察署的军械均由关东军负责供给,我代表关东军先发给你们各三千元金票,作为临时军费,日后的一切开支均由皇军负责提供。我们还为你们各选派一名军事顾问,协助你们的工作。今后一切行动,你们都要同顾问商量后,再做决断。”
“这太好了,”丁志山现出欣喜的样子,可心里却清楚,日本人还是不那么相信他。
黄操掠出一丝不快,心说:“老子只缺枪和钱,要顾问干屁!”
“二位不要多心,”中村看出了他们的心思,说,“日本顾问去你们那里是为了我们之间能更好地沟通,队伍的指挥权还是你们的。”
中村以狡黠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表情。丁志山正襟危坐,两手抚在膝上,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黄操则将身子仰在太师椅上,一只脚还在不住地敲点着地面,一副无拘无束的模样。
丁志山毕业于陆军东北讲武堂,为人处世精明干练,曾在东北军参谋长杨宇霆手下做侍从副官。杨对他不薄,还亲自过问过他的亲事。东北易帜时,杨宇霆自恃权高势重,根本没把张学良放在眼里,极力反对“易帜”,在张学良率众官员宣誓就职时,他竟拒不受委,当众拂袖而去。丁志山见此状,深感杨的死期不远了,自己作为杨的随从,下场也不会好。
他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便通过张学良的警务处长将杨的一些不轨言行告知张学良,促使张学良下了断其后患的决心。过不多久,张少帅便派亲信将杨宇霆和另一个死对头常荫槐枪毙在大帅府老虎厅的坐席上。随之,杨宇霆的同伙亲信也纷纷被清出东北军,唯有丁反倒由中校提升为上校,并当上了团长。
中村虽说外表上对丁志山热情有余,但内心还存有戒心。他总觉得他有点像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里的魏延,脑后长有反骨,对其不得不防。至于黄操,他倒是挺放心。他认为黄生性粗鲁,但还算好摆弄的那一种,只要稍微给他点甜头,他就会像狗一样对皇军效忠的。
他想到这里便说:“如今大日本皇军在满蒙地区已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现已攻下战略重镇锦州。张学良的东北军在东北已无立锥之地了,哈哈……”
“皇军神威,果然不同凡响。”丁志山奉迎说,“依我看,皇军要是想打,热河和华北也是指日可待的。”
黄操瞥了丁志山一眼,说:“张学良那算什么鸟队伍,当官的就会搂钱财、玩女人,有的连枪还没放,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丁志山听了这话很不舒服,暗骂道你这小子是个啥东西,你不也没放个屁就投了日本人吗!”
他于是反唇相讥:“黄署长,依我看社会治安是当务之急,你的任务可不轻哇,尤其是那帮土匪,野性未改,时常跑到城里惹事,到时你可不要手软呢。”
“丁司令,你这话什么意思?”黄操两眼一瞪,从座位上站起来,火气冲冲地说,“你以为我是大老粗,就缺心眼呀!”
“哎,你话怎么能这样说,我又没说你什么嘛。”
“狗屁!”黄操怒眉一挑,“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才不是个东西呢,都当了署长,还野性不改。”
黄操听了,气得呼呼直喘粗气,他一步跨过来,伸手就要扯丁志山的脖领子。
“放肆!”中村厉声说,“你们是不是闲得没事干了,要是那样,我明天就把你们送到战场上去!”
丁黄二人面面相觑,不作声了,但还都互不服气的样子。
中村冷冷瞧着他们说:“辽城的安危系于咱们三人的身上,你们怎么可以为一两句话就纠缠不休呢。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今后,我要再见你们这个样子,我可就不客气了。中国人里头效忠皇军的人可是大大的有。”
黄操刚要分辩,丁志山却将话接过来说:“中村先生,刚才都怪我不理智,说了些过头话,我向黄署长道歉,今后在我这里绝不会再发生这类事情了。”他说罢还冲黄操笑了笑。
黄操本来有心和他置气,这一来也没了理由,只好敷衍道:“丁司令,我的脾气也不好,以后多多包涵了。”
说话间,一日军少尉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向中村行个礼,然后用日语向他咕噜地说了一通。中村待那人走后,向丁志山和黄操解释说:“刚才,关东军司令部又来电话催问辽城的治安情况,并让我们上报辽城维持会长人选名单。你们看看,安排谁最为合适?”
“不知会长应该什么条件?”丁志山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是在城里有影响的人物了,富商,绅士或先前政界要人都在此之列。”中村说。
“我倒觉得有一个人挺合适的。”丁志山殷勤地进言。
“你说说看。”中村急切地说。
“李宜龙。”丁志山说,“他可是辽城有名的富商,先前还在清朝的官府当过六品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黄操不屑一顾地样子,连连摇头说,“他哪儿行呀!我太了解他了。他先前在州府里做过官不假,但却对朝廷没有一点忠心,看世道要变,他就赶快把官袍脱了。这也不算,他又活生生拆散了一桩好姻缘,娶了个快做人家媳妇的女人,过后还把大舅哥的宅子给霸占了。这样的人当维持会长,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
丁志山心说:“你这个土匪出身的二癞子,倒充起正人君子来了,你也不脱下鞋子照照,你自个是个什么东西。”他于是便讥讽说:“黄署长,你是不是有点言过其实了?人家李宜龙可是个热心实业的富商,他的产业在辽城可是首屈一指的,不光有商行,钱庄,还有两家工厂,像他这样有声望,有影响的人物,在辽城可找不到第二人的。不过,我倒听说黄署长似乎和李宜龙有点个人恩怨的。”
“扯淡!”黄操霍地站起来,正待发作,见中村的目光正扫着他,便又强压火气坐下来,脸色显得很难看。他实在不愿看到李宜龙当什么维持会长。说实在,他从心里还一直惦记那所宅院呢。”
“中村先生,我看有一个人能担此重任,想当年,他的声名大着呢,是辽城州的知州大人,对朝廷一直是忠心耿耿,没有二心。”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吴渔,是清朝重臣曾国藩的老乡,现在辽城郊外的乡下隐居。皇军若能把他请出山,他的影响一定会在李宜龙之上的。”
中村点点头,说:“二位提到的这两个人倒都是可以考虑。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随后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做决断。
两周之后,中村还是决定让李宜龙出任维持会长。他的考虑是,李宜龙身为一方富贾有广泛的社会关系,影响力要远远强于那个吴渔。他虽说做过清知州,对过去的清廷一片忠心,可如今已八十岁,连走路都困难,整个一个政治僵尸。让这样的人来当维持会长岂不是笑话。
中村主意已定,便带人拿着厚礼,登门造访。这天李宜龙正躺在莹娇的房里说话,梁云贵也没打招呼便匆忙闯了进来。他很不高兴地样子说:“你怎么年岁越大越不懂规矩了,连个门也不敲!”
他忙解释:“老爷,来了几个日本人,点名要见您呢?”
他一惊从床上跳下来,忙着穿外套,紧张地问:“来多少人?”
“就三个人,而且都穿了便装,好像还带着礼品。”
李宜龙心说:“坏了,这架式,是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的”。他便说:“你快请他们客厅座,就说我不在家,先问问他们有什么事情。”
“这样怕是不行吧。”他心有余悸地说。
“你罗嗦个什么,就按我说的去做!”
杨莹娇有点害怕了,怯生生地说:“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回过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放心,不会有事的,有我呢。”
梁云贵恭恭敬敬地将中村等人让进客厅,让柳眉上茶,然后堆着笑脸说:“李府今天有幸贵客临门,蓬荜增辉……”
他话还未等说完,中村身边的日本人便插话:“这是大日本皇军辽城守备队队长中村中佐阁下,特意前来拜访你家主人的。”
“幸会,幸会,”梁管家点头哈腰地说,可心里怦怦直打鼓,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你家主人呢?”那人有点不耐烦地问。
“是这样,我家老爷今天一早便出门了,临走留下话,说他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太不凑巧了,真不好意思。”
中村坐在太师椅上,环顾着客厅的装饰,心里不禁暗暗称奇。客厅的门上方挂着一个镌刻的牌匾,上书“云龙斋”三个镏金大字。客厅里有黑漆木格古玩架,摆着古玩阵设,还有一道精致的油漆屏风,客厅还有个二尺见方的“福”字裱在大镜框里,悬在正中央。
他一进门便从梁云贵的表情里看出李宜龙分明不想出面见他,听了刚才他说的话,心里更明镜似的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不动声色地说:“你家老爷的情趣满高嘛。我是日本人可我很热衷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当年徐福东渡日本,带去了秦朝的先进文化和生产技艺,才有了今日大日本国的辉煌。我们日中两国是同祖同宗,理应亲善合作。我此次来,就是本着这个目的来的。等你们老爷回来,就请转告他,我中村一向仰慕李先生的胆识和作为,希望他能为加强我们两个民族休戚与共的友谊,出来做一点事。这是我初次登门拜访带来的一点点礼品,不成敬意,还请管家先生带我转达,告辞了!”他说完,起身便往外走。
随从们为之一愣,不知中村这次何以对一个中国人这般客套,有心发两句牢骚,又没那个胆量,只好默不作声地跟了出去。
梁云贵战战兢兢将日本人打发走,出了一身冷汗。他返身回到屋里,见老爷已从莹娇房里出来。
李宜龙劈头便问:“日本人可曾说了什么?”
梁云贵却说:“老爷,您猜这日本人是谁!他可是日本的守备队长中村中佐。听说,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家伙,在沈阳城,他一口气用刀劈了十三个中国战俘,可惹不起呀。”
“哎呀,说这些干嘛!快告诉我,他干什么来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说:“中村说,他仰慕您的声名,特意登门拜访的,还给您带来了礼物,”他指了指放在八仙桌上的礼品盒。
李宜龙不感兴趣地说:“你先别提这个,他难道就没留下什么话?”
“唉,有过话,”他接着说,“他临出门时讲,希望老爷能为加强两个民族的友谊做一点事。”
“狗屁的友谊,还不是让我去做个效忠他们的汉奸。干这种事情是要落下千古骂名的,使不得,千万使不得的。”他连连摇头,心说:我李宜龙是什么人,就那么好哄?当初我辞去朝廷官职,转而经商就是看破了红尘。他吴渔,吴知州如何,如今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落个鸡飞蛋打一场空,混得连城里都呆不下去了,躲到乡下当了寓公。想起来,辽城里,我的名声还是首屈一指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对我也还点高看一眼,只是对日本人却亲近不得。小日本别看来势汹汹,可就凭他们那点人口和弹丸之地,征服中国谈何容易。历史上,不管换了多少朝代,最后异族还是难以在这块地盘上站得住脚,不是被同化,便是被赶了出去。日本人的下场也不会好多少的,我可不能贪一时小利而断了自己的后路。
“老爷,我总觉得那叫中村的日本人笑里藏刀,是个不好惹的主儿,您到时,可千万要留个心眼。”
“你放心,我李某也算三朝元老了,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
他说着起来,走到八仙桌前,将礼品盒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倒抽了一口凉气。礼品盒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一块精致的蛋糕,下层却是一只日本盒子枪的模型和一发锃亮的子弹。
莹娇这会儿刚刚走进客厅,伸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吓得“啊”地惊叫起来,随即又用手捂住了嘴。李宜龙也不由为之一颤,将手中的礼品盒抖落到地上。他的脑海猛然掠出日本军人狰狞的面孔。
“怎么办?”他的额上不禁浸出了豆大的汗珠。
“老爷,咱们的命现在可都在日本人的手心里攥着哇。”梁云贵心有余悸地说,“日本人分明是先礼后兵,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来的。我昨天还在街上碰到黄毛那混小子,他现在又成了日本人的红人,当上了什么警察署长。他要是再到中村跟前说两句坏话,我们可就没有活路了。”
雨霖闻听客厅纷乱的嘈杂声,也赶了过来,见状心里也挺害怕的。她不禁想起日本人在沈阳城里横冲直撞,杀人如麻的情景,惊慌地说:“事到如今,我们也得想点法子了。”
“让我再好好想想。”李宜龙一时也没了主意,拍着脑门,走出客厅,回卧室去了。
这天晚上,他失眠了,破例没到莹娇房里去。他倒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不知明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看起来,这一难是躲不过去了,得马上想一个法子来。”他心神不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