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人眼皮底下,才不要命了呢。”雨虹反驳说,“你没见日本人这几天杀了多少中国同胞。”她说到激动处,眼里噙着泪花,“我就亲眼见到几个日本兵用刺刀捅死了一个散落在大街上的中国伤兵。他们还到处搜捕革命志士,查封进步报纸。整个东北在蒋介石的不抵抗命令下已快葬送完了,我可不愿在这儿做亡国奴。”
雨霖震惊了。她没有想到外表柔弱的妹妹竟如此有主见,有思想。她觉得脸上在发烧,有点无地自容了。
这时,走廊里传来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雨霖意识到日本宪兵又来找麻烦了。她叫雨虹躲进卫生间里,心里慌得怦怦直跳。
房门给一脚踹开了。几个端枪的日本兵虎视眈眈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翻译模样的中国人,这个人就是肖若聪。他是让日本人从满铁沈阳事务所临时征调到宪兵队作翻译的。肖若聪从进屋的第一眼便认出了雨霖,心里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实在不愿在这种场合见到自己的女儿,可又没有办法。雨霖似乎也认出眼前这位曾在北陵为她和江迅拍照的人,心里不由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原来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竟然还是日本人的鹰犬,是个汉奸。
为首的日军中尉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雨霖用日语对肖若聪说,“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还是个新娘子,她的丈夫呢?”
肖若聪也注意到了房里的“囍”字,心里一怔,暗暗叫苦,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他注意到了日本人刚才那种猥亵的语调和眼神,在目前这种特殊环境下,他们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把我的话翻过去,还愣着干什么!”中尉有点不耐烦地说。
“是。”若聪无奈地点点头,他瞅了雨霖一眼,说:“他们想知道你的丈夫到哪里去了?”
“他们先前不是已经来人问过了吗?”雨霖也有些不耐烦地说。
肖若聪急了,生怕这话惹恼日本人,引出什么事端来,便说:“你还是重复一遍的好。”
她依然没说话。
日本中尉有点奇怪,便说:“她刚才说了什么?”
“噢,她刚才说他的丈夫出去了。”若聪连忙替她遮掩道。
“你问问她,这里可曾来过不轨的抗日分子?”
“中尉先生问你,这里来没来过抗日分子?”若聪翻译道。
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妹妹这会儿正躲在她这儿,一旦日本人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便急忙说:“没有,我这里没人来过。”
中尉听了翻译,有点不相信地说:“没有?你紧张什么?”
肖若聪也似乎从雨霖的脸色看出点名堂来,便说:“不要紧张,这不过是例行公事。”
她的心这才轻松了一点,说:“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一见到当兵的就害怕。”
日军中尉听了翻译,似乎对雨霖产生了兴趣,端祥了好半天,说:“你告诉她,害怕的没有必要,我喜欢长得漂亮的中国女人,现在我公务在身,就不打搅了,过后,我请她陪我喝酒,”
若聪将这话翻给雨霖听,把她气得浑身颤抖,可又没有办法,只好忍气吞声。
日军中尉对雨霖笑了笑,然后推开门走了。几个日本宪兵也紧随其后跟了出去。肖若聪故意落在最后面,悄声对雨霖说:“这里不宜久留,快走吧。”
雨霖没料到这个翻译对她如此关照,不由感激地点点头。
雨虹这才从卫生间出来,说:“姐,那个男人是谁,还算有点中国人的味道。”
雨霖也奇怪地说:“我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只是两年前在北陵见过一面。他说认识咱娘,我以为他不怀好意,便没搭理他,不想却在今天又碰上了。”
“这就怪了,”雨虹自言自语地说,“他会是谁呢?”
“管他是谁,给日本人干事,还能有什么好东西。”雨霖说。
雨虹撩开窗帘,往旅馆外看了看,说““姐,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等会儿大街上一戒严,我就走不出去了。”
“雨虹”,她一把抓住妹妹的手,担忧地说,“姐不放心你走哇。”
“姐,不会出事的,”雨虹笑了笑,说,“到了北平,我要一边读书,一边参加救亡斗争。我就不相信日本人能把个中国都吞下去!”
这时,一辆囚车拉着凄厉的警笛,呼啸着从大街上驶过。囚车后,是一辆架着机关枪的军用卡车,上面站满了头戴钢盔的日本士兵。雨霖从窗帘缝里看了一眼,不由地打了个冷战。
她一把抱住雨虹,顿时泪如雨下,说:“虹妹,我舍不得你走哇。你这一走还不知哪一天才能见上一面呢。”
雨虹也动了感情,饱含热泪地说:“姐,我无论到了哪里也忘不了你和家里的人。你到家就跟咱爹咱娘说,我去北平读书去了,别的,可什么也不要说呀。”
雨霖点了点头,掏出手绢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雨虹走了。
雨霖站在窗前目送她消逝在茫茫夜色中。她猛然觉得自己十分孤独,亲人一个个从她身边离开了,而且走得那样的匆忙,以至于她对沈阳城已经没有一丝可留恋的地方了,尽管她已在这里读了七年的书。“我真的该回去了。”她默默地想。
她的脑海浮现出在东北大学读书时,古人陶渊明那曾引起她思乡情的诗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她返身收拾起衣物,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走,要是走晚了,那个可恶的日军中尉说不定还会来找她麻烦的。
那天晚上,雨霖度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向旅馆老板退了房,并把结婚置办的大部分衣物寄存到旅馆库房,自己只拣了几件随身的衣服,放进一个小提箱,便离开了旅馆。
旅馆的老板娘很同情雨霖的境遇,顶着灰蒙蒙的阴雨,一直将她送到胡同口,并再三劝她要放宽心,不要太忧伤了。“你男人说不定早已脱险了呢。”她握着雨霖的手说。
“谢谢,谢谢了。”说这话时,她心里难过得直想哭。
她撑开一张油布小伞,茫然地向沈阳南站走去,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只是偶尔见到几个日本宪兵晃动的影子。她的步履是沉重的,“九·一八”事变才几天,可世界仿佛像是翻了个,人们的心理布满了阴霾,就像这连阴天似的,连点阳光都透不进来。
日军占领沈阳之后,不到五天时间,营口、牛庄、安东、抚顺、凤城、海城、本溪、盖县等相继沦陷,黑龙江、吉林两省也危在旦夕。雨霖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茫茫然然,不知今后的路在何方。江迅这一走,生死未卜,只闻他们旅从北大营退到东山嘴子,又撤往东陵方向,后随东北军残部退入关内。而偌大的北大营在张氏父子惨淡经营十多年后,给洗掠一空,并付之一炬。她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心说:“看起来,江迅就是活着,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见面了。她的双脚踩在凹凸不平的街面上,不时溅起几簇水花,把裤角都打湿了。在离车站不远处,她猛然望见那里聚着许多人。
“一定又出什么事了。”她不安地想,不觉加快了脚步。
她和迎面驶来的几辆日军卡车相遇时,方发现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押解着十来个中国人去赴刑场。几个男男女女都给五花大绑着,嘴里还塞着东西。前边开路的是六辆日军的三轮摩托。摩托车上的日本鬼子横冲直撞,驱赶着靠近街面的人群。她看到这个场景,顿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这伙吃人的野兽,到中国来杀人,还要寻找一个杀人的借口,每个中国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纸牌子,上面不是写着“反日分子”,就是“杀人犯”。
她直眼晕,不忍看这种毛骨悚然的情景。她正欲绕开,猛然间,一个熟悉的面孔闪现在眼前:“汪丽娟!”她几乎要喊出声来,心里像刀扎一样难受。她的头发散乱着,脸上有伤痕,口中堵着一团脏布,衣服也多处划破口子,但依然挺着胸,昂着头,两眼放射出愤怒的目光。
雨霖顿觉眼前发黑,几乎要晕了过去。她勉强支撑着身子,任凭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汪丽娟那般年轻,却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不能不让她痛心疾首。她平时那样热爱生活,那样活泼开朗,那样心地善良,她又何罪之有,竟无端遭这般噩运。她们在奉天私立女中时,同居一间宿舍,丽娟经常替他打饭,洗衣服。那会儿,她们好的像一个人似的,就是一个苹果,也要分成两半吃。近一两年,她同丽娟有些疏远,但关系一直也没断。她能不时从雨虹那儿打听到丽娟的消息,也知道她初恋的男友凌风由于不赞同她过问政治而与她分道扬镳了。为此事,她也痛苦好一阵子的。雨霖真的不理解丽娟为何对她所从事的事业无怨无悔她失去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她呆呆地目送着刑车远去,听到身边有不少人的叹息声在沙沙的雨声中交响。小雨点打在她的伞上,发出凄凄厉厉的声响,她刚才没听到,这会儿却这般真切。她迈着沉重的两条腿向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