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营方向火光冲天,枪炮声震耳欲聋,贴在窗户上的大红“囍”字仿佛倾刻之间变成了血红的大口,要吞噬她的新房。雨霖恐惧地退回到婚床上,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焦虑地望着窗外,似乎看到江迅在枪林弹雨中飞跑,子弹呼啸着追逐着他,他给一颗子弹打中了,殷红的鲜血像喷泉似的涌了出来。
“九·一八”事变发生的当天,雨霖正同江迅在北大营附近的一家叫沁香楼的旅馆度蜜月。整个上午,他们俩厮守在房间里都没有出屋。雨霖躺在江迅的身边,用手臂紧紧缠绕着丈夫的颈项。江迅那有力的胳膊也紧紧搂住了她,用手触摸着她的面颊和秀发。两人说着绵绵的情话,情到深处,江迅便将头俯下来,灼热的嘴唇一下子就盖在了她的唇上。于是,他开始了又一轮的亲吻,吻她的唇,吻她的耳垂,吻她的面颊,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肌肤……
雨霖幸福地呻吟着,陶醉在情爱的海洋中。她闭着眼睛,胸部波浪似的起伏着,听任着新婚丈夫的摆布。她的耳畔响起江迅那句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话:“霖,嫁给我吧,我会让你幸福的。”这是江迅对她郑重的承诺,她也愿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心上的人。她躺在床上,
沉浸在幸福之中。丈夫高大英俊,又很会疼人,她已经很满足了。尽管她并不愿让他吃军人这碗饭,可江迅已经吃了,她只能原谅他。但愿他能早一天脱去这身军服,他们也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她大学刚毕业,还没能马上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可丈夫现在的薪水,两个人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
“霖,我们晚上出去一趟好吗?”
“不嘛。”雨霖撒着娇,“我现在只想让我们两个人呆着。”
“可我必须去的。”
“很重要吗?”雨霖一愣。
“的确很重要,这关系到我的前程。”
“什么事,神秘兮兮的。”雨霖忍不住笑了。她趴在床上,用手托着下颏,深情地注视着新婚的男人。
“是这样,”江迅仰着身子,用手摸着雨霖的脸蛋说:“东北边防军荣臻参谋长的老爹过生日,我们过去晃一晃,也好给他留下个印象,日后说不定会有用处的。”
她顿时没了情绪,推开江迅的手说:“他老爷子祝寿,关我们什么事,我不去!”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耍起小性子来了,荣参谋长可是少帅的红人,大权在握的,看在我的面子上,跟我去一趟嘛。”
“怎么,你还想一辈子吃军人这碗饭呢?依我看,最好他看不上你,你也好早一点离开东北军。”
“霖,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呢?我提前退学图的啥,怎么能前功尽弃呢?”
她禁不住再三劝说,只好答应他。她也不愿让新婚的丈夫难堪。
雨霖换上一件葱绿的旗袍,又走到梳妆台前稍作修饰,一个光彩照人的少妇便出现在对面的镜子里。已换上戎装的江迅忘情地走过来,用双手拥住雨霖耸起的丰满胸脯,说:“霖,你真美!”
荣臻公馆门前停放着许多小轿车,等江迅他们赶到时,里边张灯结彩,早已是宾客盈门了。江迅填过礼单,献上寿礼,便挽着雨霖的胳膊向寿堂走去。
雨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场面。寿堂上一个两米多高的寿字挂在堂中。大堂上,人声鼎沸,笑语喧天,灯烛交辉,香烟缭绕。荣臻还特意请来沈阳的名角张筱轩表演京韵大鼓。他那精湛的演技不断引来满堂的喝彩。
当雨霖走进大厅时,立刻招来了无数道热辣辣的目光,只羞得她满脸绯红,恨不能钻到地里面去。江迅显然对美貌娇妻陪伴在身边而感到惬意。他不断地向熟识的长官和同事打着招呼,举手敬礼,握于寒暄,让雨霖感到浑身的不舒服。直到江迅他俩找到座位坐下了,雨霖才暗暗地出了一口长气。
“江副官,你的娇妻好漂亮呃。”邻座的一位少校军官低声对江迅说了一句,说完还用眼瞟了雨霖一眼。
“哪里,哪里,”江迅口上虽这样说,可心里却美滋滋的。
雨霖见荣老太爷穿着蓝色的锦缎长袍,脸色红润,银须飘逸,满面春风地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着四方宾客的祝寿。他的身旁簇拥着男男女女几十口家人。她悄声问:“哎,哪位是荣参谋长呀?”
江迅俯在她的耳边说:“就是紧挨着老太爷的那一位。”
雨霖点点头。她觉得这个荣参谋长长得白白胖胖的,不像是军人,倒像是个富商。
少校小声对江迅说:“哎,你听说,少帅什么时候回沈阳?”
“不知道哇,哎,少帅不是在北京协和医院住院吗?”
“不过我倒听说他没有什么病的。”少校说完,忙向四周看看,觉得没人注意他们谈话时,才接着说,“我总觉得‘中村’的事一出来,形势不那么太妙,我来的时候在沈阳南站看到从军列上下来许多日本军人都荷枪实弹的。在马路湾西边日本‘忠灵塔’旁边,还放着十多门日本人的火炮,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江迅闻之一惊,忙问:“真有此等事?”
“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只怕是荣参谋长光顾了祝寿,还不知道这事呢。”
说话间,寿堂的大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寿堂。他身后的随从捧着寿礼也跟了进来。
“噢,是林久治郎总领事光临,欢迎,欢迎啊。”荣忙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紧紧握住了日本驻沈阳总领事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江迅好生奇怪,瞅了邻座的少校一眼。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少校说。
林久治郎用汉语和荣臻寒暄了几句,对寿星行了三鞠躬礼,然后又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了。
雨霖在一旁倾听丈夫和那人的交谈,觉得情况严重。她不懂政治,但对日本人却没什么好感,方才又听了这一席话,越发对东北军的处境担忧了起来。她暗扯一下江迅的衣襟,示意他离开。江迅会意了,又同那人扯了几句,便同雨霖悄悄离开了。
“要打仗了?”雨霖一出荣臻公馆,便扯住江迅,急切地问道。
“没有的事。要出事,张少帅能不赶回来。再说,我刚听说代理长官张作相正在锦州小岭子给他爹发丧。我想不会出大事的。”
她心事重重地说:“不出事当然好了,我只怕万一打起仗来,我可怎么办?”
他安慰说:“霖,放心好了,真要打仗,上峰不会准我婚假的。”
江迅本来还想领妻子去逛逛夜市,可雨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烦意乱的,便执意要回家。他无奈,说:“那好吧,我听夫人的。”
雨霖回到房里,便在卫生间里放了热水,洗澡去了。江迅换上睡袍,点燃了一支烟,依在床头想着心事。江迅是聪明人,如何能不知时局的严重性。刚才信口说的那番话,不过是想掩雨霖的耳目而已。他生怕妻子为此事而担忧。
目前,东北军大部分队伍都调进了关内参加镇压石友三的叛乱去了,整个沈阳城兵力空虚,在北大营留守的只有王以哲旅。一旦打起仗来,后果不堪设想的。他不明白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的大员们为何对此事竟如此麻木不仁。其实,江迅当时这样想,也不过只看了表面现象而已,他并不知其中的内幕。
写这本书时,我曾翻阅了一些历史资料。据史料记载,“九·一八”事变前,王以哲也有所警觉,一再向住在北京的张学良请示。张回答说:“蒋(介石)指示,暂不抵抗,准备好再干,一切事先从外交解决。”在此之前,蒋介石给张学良发来“铣电”,要东北军采取不抵抗政策,竭力退让,避免冲突,千万不要“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希转饬遵照执行。”可此时的东北军官兵却大都给蒙在鼓里,历史悲剧的发生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江迅越想越不是滋味,明明日本人要动手了,北大营怎么还无动于衷呢?“不行,我得回去看看。”想到此,他腾地从床上跳下来,将吸剩的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脱去睡袍,又换上了军装。正当他往腰上扎武装带时,雨霖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她刚洗完澡,仅穿了一件粉红色的丝质睡衣,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搭在肩上,脸色像是窗外的明月一样皎洁。
“这么晚了,你要去干什么?”雨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霖,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忘在办公室了,我去去就回来。”
“不对,你在骗我。”雨霖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丈夫。
江迅尴尬地笑了笑。他心里明白这笑一定挺难看的。
“我就去十分钟,很快的。”
雨霖似乎已经猜透了江迅的心思,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她的心头。她害怕失去江迅,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大声说:“我不让你走!”
“哎呀,不是生离死别,你这是干嘛!”江迅急得直跺脚。
“迅,我怕。”雨霖的泪水说话间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江迅也动了感情。他发现雨霖在他怀里颤抖啜泣,像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乖孩子。他用大手抚摸着她那发潮的乌发,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感。雨霖呜呜地哭着,用手紧紧勾往他的脖颈,泪水打湿了她的衣服。
他用手托起雨霖的脸颊,又掏出手绢擦着她满脸的泪痕说:“霖,也许我做军人是一个历史的错误,可既然已经当了,就要当出个样子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让我走吧。”
雨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的头深深埋在丈夫的怀里。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他们都紧紧搂在一起,谁也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屋里沉寂得像没有了生命,只有桌上座钟的钟摆寂寞地摆动着。
“轰”的一声巨响,终于打破了片刻的沉默,旅馆的房间仿佛也跟着摇晃了起来。江迅立时意识到他最不愿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透过窗户,他看到远处亮起一片火光。
“出事了!”他猛地推开雨霖,抽出枪套里的手枪便往外跑。
雨霖的心也随着那声巨响而提到了嗓子眼。她绝望地望着丈夫的身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一切全完了。”她猛然生成了这样的念头。“该死的日本人!”她失神地走近窗户,只见北大营方向火光冲天,枪炮声震耳欲聋,将窗户震得嘎嘎直响。贴在窗户上的大红“囍”字仿佛倾刻之间变成了血红的大口,要吞噬她的新房。
雨霖恐惧地退回到婚床上,浑身都颤抖起来。战争,战争,可怕的战争,倾刻之间,你将毁掉多少家庭的幸福。她焦虑地望着窗外,似乎看到江迅在枪林弹雨中飞跑,子弹呼啸着追逐着他。突然,他给一颗子弹打中了,殷红的鲜血像喷泉似的涌了出来。
“啊!”她惊叫一声,霍地将已铺好了的红缎子被蒙在了头上。她此时在精神上已经快崩溃了,万一江迅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起来,街面上不时有人跑来跑去,惊叫声,哭嚎声连成一片,整个沈阳城都处在一种恐怖之中。日本关东军正在实施蓄谋已久的一夜之间占领沈阳全城的绝密计划。
早在一九三0年冬天,他们就选择并确定把沈阳柳条湖作为发动事变的地点,并阴谋占领整个中国的东北。次年六月初,日本陆军最高军事决策和军令统辖机关参谋本部派出以中村辰太郎大尉为首的几名日军间谍到东北的兴安岭地区进行间谍活动。中途被驻防屯垦军第三团查悉逮捕,并以间谍罪秘密处死。日本政府随即利用这一突发事件,在日本朝野上下进行战争叫嚣。“中村”事件发生的当月,日本关东军又制定了在沈阳柳条湖地方爆炸铁路的具体计划,并预定事变的时间为九月二十八日,攻击目标为东北军北大营。不料关东军的“柳条湖”事件计划在日本国内泄露出来。日本外相币原就此时向日本陆相南次郎提出质问。于是板垣、花谷正等军界要人决定原定计划提前十天。即九月十八日发动事变。
当晚十时许,日本关东军河本中尉以巡查铁路线路为名,向柳条湖走去,在离北大营八百米处,河本亲自将骑兵用小型炸药装置在铁轨下并引爆。随即,日本军队开始在坦克的掩护下向北大营发起进攻,从而酿成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
事变发生时,张学良在赵四小姐的陪伴下,正在北平前门外中和剧院看戏。荣臻将电话打给张学良,报告情况危急的情况。但话没来得及说完就断线了。北大营驻军第七旅旅长王以哲正在家中,当参谋长赵镇藩电话请示时,他又转向荣臻报告。荣臻以蒋介石的话“不准抵抗,把枪放到库房”来答复。
“他妈的,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等死呀。”赵镇藩望了一眼外面冲天的火光,摔掉电话机,指挥部队抵抗去了。这次仓促的应战,打得异常的激烈和艰苦。当江迅提着枪赶到北大营时,第七旅的士兵已经打退了日军在坦克掩护下的第二次进攻。
江迅从军以来,还从未经历过真枪实弹的战斗。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炮弹倾刻之间便将一座又一座营房夷为平地。他没有料到战争是这样恐怖,心里有点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地回来了,一旦吃上一颗枪子可就一切都完了。
一发炮弹呼啸着在他身后炸响了。火光中,几个士兵的肢体给抛向夜空。江迅急忙卧倒在地,不料却趴在了一具死尸的旁边,两手摸了一滩粘糊糊的污血。他的脑门上立时浸出了滴滴冷汗。
“江副官,快到这边来。”他猛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
江迅听出是旅部一个作战参谋的声音。他匍匐过去,战战兢兢地问道:“情况怎么样?”
“他妈的,糟透了,北大营怕是保不住了。”杨参谋趴在地上说,“赵参谋长已下命令,让队伍从南北两个方面向东山嘴子突围。”
话还没说完,成排的炮弹又呼啸着砸了过来。杨参谋捂着耳朵骂道:“小日本,我日你亲娘!”
江迅恐惧地闭上眼睛。他不禁想起妻子刚才那种担惊受怕,依依不舍的样子。他要是真的送了命,那雨霖岂不成了刚过门的寡妇。他想到这儿,两滴泪水便从眼里滚落下来。“我来这儿干什么,连个枪都放不好,还不是白送死。”他心里暗暗埋怨自己。
一队队东北军的士兵呼喊着从军营里冲出来,冒着激烈的炮火向外突围,不断有人倒下,
又不断有人前进。许多人已经打红了眼睛,生死不顾地往前闯,终于在日军的火网下,撕开了一个缺口,人流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去。”
“江副官,还愣着干啥,想当俘虏哇!”杨参谋大声疾呼。
江迅这才如梦方醒,从地上爬起跟在杨参谋身后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