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麻烦您给我们拍张合影好吗?”那位叫江迅的人拎着相机朝他跑来。
肖若聪这才从沉思中猛醒。他接过了相机,将光圈和焦距又调了调。镜头里这几个女学生将江迅和雨霖簇拥在中间,众星拱月一般。当他正欲按动快门时,那几个女孩却商量好了似的霍地散开了,唯独将雨霖和江迅留在了一块。等雨霖反应过来,回身喊他们的时候,若聪早已按下了快门。
雨霖羞得不行,便追打那几个女孩子,江迅却正中下怀,得意地笑着。他将相机还给江迅,随口问了句:“这位雨霖可是沈阳人?”
“不,她是辽城人。”
“呃?”他惊愕了,追问了句:“那她姓什么?”
“她姓李。”他说着拿起相机,又道声谢就走开了。
肖若聪失魂落魂地立在那里。
“莫非她是香莲的女儿?天啊,这世界怎么就这么小!”他冷不丁想起十几年前的晚上,香莲对他说的那两句话,“你知道我肚子里怀得是谁的孩子吗?”“这孩子是你的孽钟。”
他顿时有了种五雷轰顶的颤动。十八年了,眼前这个女孩子莫非竟是他的亲骨肉。他想着想着泪水便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他情不自禁跑过去,抓住雨霖的胳膊说:“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雨霖给这陌生男人突如其来的冲动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高兴地甩开他的手,冷冰冰地说:“莫名其妙。”
“我认识你的妈妈。”
“你说什么?”雨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真的,我……”
江迅在一边不高兴了,走过来说:“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连点起码的礼貌都没有,有你这样对女孩子说话的吗?”
“我是说……”他还想争辩几句,可雨霖有点不耐烦了,挽起江迅的胳膊说:“走,别理他!”
“哎,请别走,我有话跟你说。”若聪又急忙跟上来。
“讨厌。”雨霖回过头鄙视地瞥了他一眼。
“旁边的几个女学生也都误解了他的意思,七嘴八舌地将他奚落了几句,然后便扬长而去了。
肖若聪呆呆地望着雨霖的背影,憋了好久,终于“哇”地一声哭起来。他在为自己悲哀,我活到这个份上,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相认,我还叫个人吗?
大约六十年后,我和尹莉莉在大姨妈家头一次见到了她珍藏的那张发了黄的老照片。她那会儿是那般年轻、清纯、漂亮,江迅是那般英俊、潇洒、自信,可如今他们都已步入风烛残年了。
大姨妈坐着轮椅从她的柜子里拿出了那张照片,对我说:“诗剑,大姨妈这一辈子的命苦哇,前半辈子风雨漂泊,后半辈子担惊受怕,好容易生活稳定了点,江迅又从台湾回来了。
人家从海外归来都是腰缠万贵,衣锦还乡,可他却两手空空,一贫如洗。我不是埋怨他穷,我是说他这个人怎么活得那么窝囊呢!”
大姨妈如今的丈夫周忠清,一个退休工人在一旁说:“你干嘛对孩子说这些,江迅这些年能够活过来也怪不容易的,落叶归根也是人之常情嘛。我们一定要善待他。”
尹莉莉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你也说句话嘛。可我能说什么呢?大姨妈和江迅的婚姻也是几经波折,一言难尽的。江迅在“东大”三年级时退学,在东北军第七旅的王以哲部谋了个上尉副官的差事。为此,雨霖生他好长时间的气,一连几个星期都不愿搭理他。江迅三番五次从驻地北大营找上门来,并一封接一封地给她寄情书,还真的把雨霖的心说活了。她最终答应了江迅的求婚,应允暑假一毕业就与他结婚。
一九三一年的七月,雨霖从东北大学毕业了,经过一个多月的仓促准备,他们九月十六日那天在北大营的军人礼堂里举行了热闹而隆重的婚礼。谁知,只隔一个晚上,便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
江迅还没来得及向雨霖告别便匆匆走了。三个月之后,已升任副团长的江迅派人将她接到了北平,也过了几天养尊处优的官太太生活。她先后为江迅生了两男一女,大儿子江枫,二儿子江波和女儿江楠。后来江迅官至国民党少将副师长。一九四九年,江迅随国民党军队溃逃台湾前,曾想将雨霖和子女一同带走,但雨霖执意不从,她不愿离开故土,也不愿离开大陆的亲人。解放后,丈夫的历史问题一直影响着她和子女的工作与生活,让她饱受牵连之苦。无奈中,她于一九五七年嫁给了市百货公司的收发员周忠清。她看中的就是周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又没有子女拖累。但这些年来,她的感情生活平平淡淡,并不尽如人意。
我很可怜大姨妈的命运。她这一辈子可没少吃苦头,感情经历也挺波折的。她现在的丈夫有过短暂的婚史,独居十八年后,方与雨霖重新组合。她的这几个孩子和世人并不知晓,他们的性生活并不合谐,但他们居然平平静静地生活了二十五年。写到这里,我就想:“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话也许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哲理呢。大姨妈从小便漂亮非凡,聪慧过人。她本来应有权利享受人间最美满的婚姻的,可为什么命运就偏偏对她这般不公平呢?
我和尹莉莉从大姨妈家一出来,我就谈出了自己的想法。莉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唯心呢,我可不这样看。这只能怪她们生活的那个年代酿成了像你大姨妈那样的人间悲剧。她在情感上走的是一段弯路,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没能体味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可大多数女孩子并没有因此就混得像你大姨妈那样惨。女人的可悲之处还在于在爱情上总是愿犯最原始的错误。她当年拥有的年轻、美貌、冷艳、才华和少女的矜持,令她不能很好地把握住自己,悲剧的出现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嗬,行啊,”我一把揽住莉莉的腰,开着玩笑说,“众人皆醉你独醒。”
莉莉得意地微笑着,高傲地昂着头。她今天又换上了一套鹅黄色的李宁牌运动衫,不但醒目,而且恰到好处地显示出她胸部的软凸部分。我觉得在她身上有一种甜蜜蜜的气息,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扭的,就好像她远比别人活得自在,活得舒坦。
“我们还是幸运的。”我情不自禁地说,“不像我的表哥和表姐这些老三届毕业生,一生下来就挨饿,一上学就停课,一毕业就下乡,一回城就没工作。不管怎么说,生活没有亏待过我们。”
“我可不这样看,”莉莉一说起话来,就喜欢和我抬扛,“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说实在的,我倒很替现今许多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担忧。我哥哥的孩子都十岁了,还不会系鞋带,我真不知道他将来怎样去生活。”
“你还有资格说别人呢,”我挖苦道,“忘了我给你洗衬衣了。”
“谁让你愿意干了。你还不是为巴结我,怎么现在不干了?”
“现在该你给我洗了。”
“别想好事了,本小姐可没那个习惯。”
“是啊,你是市长的女儿嘛!”
“胡说,”她抡起拳头捶了我一下又说,“若是我真的成了你的妻子,也许会干的。”
“那我真想明天就结婚。”
“讨厌。”莉莉不高兴地说“原来你结婚就是为了这个,那你可以在街上随便拉上一个嘛。”
“哎,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我说。
她憋不住笑了,说:“这话应该我来说。”她说着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以命令的口吻说:“走,咱们去南山公园玩玩去。”
我坐在车里,还在想着大姨妈的话,忍不住说:“莉莉,你说我大姨妈真的爱过那个退伍的台湾老兵吗?”
莉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一头依偎到我的怀里,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方说:“爱情是最难以琢磨的一个话题。有人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有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厮守也罢,离别也罢,都不是主要的,关键还在于一个情字。难怪人说,这爱有多深,这恨就有多深。你大姨妈都这大年纪了,嘴里还念念不忘谈起江迅的事。不管怨也好,恨也好,还不都缘于一个情字。”
我不曾想到莉莉平日大大咧咧的,但对爱情还有这样一个深刻的见解,心里一热便低下头吻了她一下。她脸色泛红,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柔地说:“诗剑,再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