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若聪又想起另一个女人闵香莲。她也曾象静子那般痴情,甚至还提出过要和他私奔,可后来还不是成了李宜龙的太太,他却为此给弄得很惨。眼前的静子毕竟还是个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她美丽、高雅、多情,这又如何不让他想入非非?但是,他又有什么权利接受这个女孩子的痴情呢
月夜,广袤的渤海海面在星光的映照下,泛着点点粼光。一艘日本火轮从横滨港启航,
正在驶向中国的大连港。肖若聪久久躺在二等客舱里竟没有一丝睡意。他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衣,走到火轮的甲板上。夜色朦胧中,他举目望去,大连港已隐约可现。海面上,航标灯煜煜闪烁,和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港湾里,一片灯链缥缥缈缈和大海的波光连作一片。
“我回来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一晃离开东北十七年了。这期间,他在北平呆了九年,在日本呆了八年,往事不堪回首哇!
如今,他怀里揣着他的导师,京都大学教授村田先生的推荐信,将去总部设在大连的“南满州铁道股份公司”谋职。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岁月悠悠,家乡似乎已离他很远很远了。它给他留下过爱,也留下过恨。他爱那个女人,又恨那个女人。还有那个李宜龙,不但毁了他的青春,也毁了他的一生,剥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权利。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对不住村田教授的独生女,那个漂亮而痴情却不知情的静子小姐。
她爱他爱得发疯,可他却无法娶她,更无法去向她解释这一切。他羞于在人前听人谈到人生,谈到女人,谈到婚姻,他甚至不敢在人前脱去衣服洗澡。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一个人发呆,多次想到一死了之。“这世界对我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我竟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他有时禁不住这样想。
别看肖若聪如今梳着油光锃亮的分头,戴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人前人后的,可心里的这份苦涩和阴影还像一团不散的烟云,挥抹不掉。在京师大学堂读国文时,他的身边就不乏主动接近他的少女,有大胆者还偷偷塞给他令人眼烫的情书,他一概视而不见。他只会发狂地读书,读《四书》、读《五经》、读《千家诗》、读《唐宋八大家文抄》……
宣统二年,他作为京师大学堂预科毕业生,曾参加了一次考试,成绩不错。只因次年,清朝亡了,才断了他进一步通过学堂步入仕途之路。这期间,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作为富户人家的子弟,父亲将光宗耀祖的期冀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而现在的他,传宗接代的本事没了,捞个一官半职的希冀也近乎渺茫。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他不感兴趣。当初,他把孙文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口号看作天方夜谭,他更欣赏康有为的主张,搞变法维新。
辛亥革命之始,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保皇堂,很长时间都拒绝剪掉辫子,直到后来,实在躲不过去了,他才忍痛割爱,而且拒绝为北京的政府做事。他靠着家里的接济,又在北京混了几年,整天关在屋里读书写字。时间一长,他居然对严复译的《天演论》产生了兴趣。他对严复这位做过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人物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对译文中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十分欣赏,而且也反对暴力革命,主张教育救国。
辛亥革命后的最初几年,北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先是袁世凯称帝,后是张勋复僻,接着段祺瑞上台,搞得肖若聪是眼花缭乱,心神不宁。民国七年,京师大学堂的旧址景山东街的马神庙改称国立北京大学第二院后,他又去那儿补习了半年日文,然后东渡日本,去京都大学留学。
他去日本,与其是求学,还莫不如说是去躲避现实。所以他在京都一呆就是八年,还拿到了一个博士学位。
在京都,他结识了村田教授的爱女静子小姐,还留下了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静子小姐是东京女师的高材生。以她的年轻美貌,再加上才华横溢是不愁找上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的,可她偏偏就看上了父亲的学生,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中国人。他想起临上船的前一天晚上,静子与他厮守了许久。他几次抬腕看表,以示时间不早了,可静子都佯作不见,依旧难舍难分的样子。
静子不明白若聪为什么总是要避讳那些敏感的话题,一提及爱的字眼,若聪便现出惶恐的神色。她和若聪曾在一个暑假携手去过京都府市郊的鸟边山。那是他们在京都大剧院看过一部歌舞伎剧《鸟羽山殉情》后,慕名而去的。鸟边山在静子心目中的色调是悲伤的。在剧中,它是一个男女双双私奔殉情的场所。剧中的男主人公菊池半九郎来京给将军进贡,这期间爱上了妓女阿染。最后同她在鸟边山双双殉情。
静子印象最深的是一段男女对唱。“所有的人儿哟,都将走去鸟边山,找到死的归宿……”半九郎唱罢,阿染答道:“你我的春装哟,与其相互留作遗物,莫如当作殓身衣裳。”静子落泪了。她为这对痴情的人儿而伤感,她也渴望能有这种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情。
他们雇了一架马车到了京都府的市郊。从车上下来,他们便携手向五条的坡道走去。一路上,漫山丛生的野草任凭微风吹拂而起伏摇曳,人烟稀少的荒天野地给人种凄怆的感觉。他们在五条坡上走了一会儿,下面有条横路,它顺着西大谷庙土墙通向山上。路旁一排排的小房子都是格子式的拉门儿,窗上也是密密的高棂子。再往里走便是鸟边山了。山上枝叶繁茂,一片深绿掩映着连成片的墓碑群,有古老的塔形墓碑,也有现成式样的墓碑。
静子用手掠了一下给山风吹乱了的长发,说:“若聪,你是头一次到这儿来吧。”
“嗯。”他沉思着。
“有什么感觉?”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他脱口而出。
“你说的,我不大懂,一定是你们中国的古诗词。”静子说。
“没错。写这首词的是中国宋代的女词人李清照。她一生颠沛流离,境遇孤苦,笔下的词句也多有凄冷的成分。昨晚,咱们看了那场歌舞伎剧,我便不由想起了她的这几句词。”
“原来是这样,”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是真心爱着若聪的,从见到他的那天起,她便给他的风度翩翩和谈吐不凡打动了。他是父亲的得意门生,时不时地给请到家里作客。她以少女骚动的心来打动他,而他在她面前却显得很拘谨,即使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也不曾正眼看静子一眼。起初,静子以为是若聪的性格内向所至,也没往心里去,她只是想用少女的热情来感化他。谁知,他依旧很木讷,把静子气得常常偷着抹眼泪。
“你是不是以为没有你,我就会嫁不出去?”她一次赌气地说。
“不,你是个最出色的女孩子。”他连忙表白。
“那你为什么总对我那么冷!”
“因为……”他窘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是啊,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难以启齿的话题啊!
村田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他也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彬彬有礼的中国学生,可就是弄不明白他为何总要回避情感方面的事情呢?当他得知若聪要离开日本时,便挽留道:“中国的时局那么乱,你莫不如就在日本安个家,将来再考虑回去嘛。”
若聪说:“村田老师,我十分感激这几年您对我的栽培,可我总觉得日本并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还是回去的好。”
村田沉思片刻,说:“也好,我有一个学生小野在南满州铁道股份公司任副总裁,你去找他好了,他会给你找份工作的。”
他十分感激,连声称谢,可静子在里屋听到他们的谈话,却伤心地哭出声来。
若聪见状,赶忙告辞,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逃了出来。他从内心也喜欢静子,正因如此,他才下定了离开日本的决心。他不能让静子跟一个徒有男人虚名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样对静子就太不公平了。
临别的那天晚上,若聪几次催静子走,她都不肯,只是默默地呆在若聪的屋里垂泪。他没有法子,只好说:“静子,我是不值得你爱的。我是一个坏男人,我不能坑了你。”
静子给说得莫明其妙,幽怨地说:“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若聪说:“唉,我就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
“可你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过什么真心话,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既然是这样,我就告诉你真话好了,我是一个有妻室的人,我还有一个女儿,我不能委屈了你。”
“你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这些话!”她惊愕地说,“你为什么要玩弄人家的感情,我怎么就没能看透你!”
“你骂吧,你骂得越狠,我的心也许就会好受些。”他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
他知道,这一去也许就是永别,可为了静子的幸福,他也只能这样做了。
肖若聪不禁又想起生活中的另一个女人闵香莲。她也曾象静子那般痴情,甚至还提出过要和他私奔,可到后来,还不是成了李宜龙的太太,而他却为此给弄得很惨。可眼前的静子毕竟还是个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她美丽、高雅、多情,她丰满而优美的身段扬溢着青春的活力,这又如何不让他想入非非?但是,他又有什么权利接受这个女孩子的痴情呢!
静子越说越伤心,一双柔弱无力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肩头上。若聪像个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地承受着这一切。他的脑子乱极了,一种内心的痛楚,精神毁灭的痛苦萦绕在心头。他自惭形秽,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上一场。
突然,静子的拳头伸展开了,变成了一双纤细的小手,揽住了他有脖颈。她的身子也随即贴了上来,那淌满泪水的脸颊紧紧贴在了若聪那冰冷的脸颊上。
若聪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是语无伦次地说:“静子,别这样,你不要这样……”
静子脸颊胀得通红,胸脯也一起一伏的。她羞于说出那句话,可她想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他,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她也知足了。
他隐隐感觉到了静子的心思,他真想一头钻到地缝里面去。
“若聪,我爱你。”她把若聪抱得紧紧的,生怕一不留神,他会从她的手中跑了出去。
“不要这样,我不配。”他不敢正视静子的眼睛。
“不,我要你。”静子憋足了勇气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边说便要解若聪的腰带。
若聪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他猛地推开静子,不自觉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下身。
静子失望地将手缩了回去,推开门,掩面,哭泣着跑了出去。
这晚,肖若聪在极端的痛苦中度过了一个不服之夜。
第二天,在肖若聪踏上客轮的那一刻,他站在甲板上,猛然发现那双熟悉而忧伤的眼睛。他原以为静子是不会原谅他的,可是静子还是偷偷跑来为他送行。他心里真的好感动。
“静子,就让我对你的这份爱,永远埋藏在心头吧。”随着客轮的一声长笛,他默默地想。
大海上的孤独旅程,让他一路想得很多、很多,离大陆越近,他的心情就越烦燥,他知道这是爱情与婚姻不能两全给他带来的精神苦闷和创伤。往事不堪回首,可又不能不去回首。
这正是令他夜不能寐,愁眉不展的真实原因。
“先生,您是日本人吧。”一个穿和服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用日语问他。
“不,我是中国人。”他头也不回地纠正道。
“真对不起。”那女人立即换成娴熟的汉语说。
若聪回头瞅了她一眼,见她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并深深地给他鞠了一个躬。
“日本女人的规矩可真多。”他不禁又想起了静子。
他手扶甲板的栏杆,用手捋了一下给海风吹乱了的头发说:“小姐,你的汉语讲得不错。”
“我从小就是在中国长大的,这并不奇怪。”她柔声柔气地说。
“这么说,你是个中国通了。”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敢当,我只不过是多说了几天中国话而已。”
这时,一排旋卷扑来的巨浪冲向船舷,溅起的簇簇浪花落在了甲板上。两个人只顾说话了,躲闪不及,身上的衣服都给打湿了。他们相视着,不由尴尬地笑了起来。
“先生打算去哪儿?”她显示出很健谈的样子。
“大连”。他目视远方。
“噢,太巧了,我们是同路人。”她马上现出很热情地样子说,“认识一下吧,我叫绫子,是关东军大连守备司令部的翻译。”
“你是军人?”他没料到这个文雅的女人竟是个日本军人。
“怎么,不像吗?”绫子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说。
他心头掠过一丝不快。他一向对日本军人没什么好感。还在他不经事的时候,
中日甲午战争的阴霾便开始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不明白一个泱泱大国居然会惨败于一个弹岛国的手下。后来,他东渡日本方发现自己的国家太落后了,简直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脚老太,风一吹便摇摇晃晃的了。
他和许多留日学生一样,存在着一种反日情绪。面对日本政府对留日中国学生的歧视,他也曾慷慨激昂地走上街头,以罢课游行来进行抗议。但是,他失望地发现国内政府并不支持和关心留日学生的爱国行动和命运,反之,还一味讨好日本人,对他们施压。
肖若聪的心冷了起来,他开始变得不问政治,只安于读书,以此来加以解脱,与爱国留学生也渐渐疏远了。他对中国的时局和前景很悲观,自认为,既然无力扭转乾坤,就莫不如自我设计一番,让自己先活得滋润一点,别的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些年,日本军人在中国东北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对此,他也早有耳闻。不想,他的脚还没来得及踏上中国的土地,便和一个日本的军人打上交道了,真是晦气。
绫子似乎看出了若聪的心思,便说:“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难道我有什么地方令你讨厌吗?”
“这是哪里话,”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那你就是对我的职业有点那个了。”绫子说。
若聪无置可否的样子。
“好啦,你不必回答,我一切都明白了。”绫子说,“我知道关东军在中国人的眼里很臭。这个我承认。炸张作霖的专列就是一件蠢事,就这点来说,张学良易职是情有可原的。不过,现在的满州已经成了日本的生命线,这就意味着它必然会成为一个火药桶,有谁划了一根火柴,那可就到处都是大火了。
“绫子小姐,我不懂政治。”他连忙说。
“哈哈,你可真会说话。”她笑起来说:“先生贵姓?”
“肖若聪。”
“肖若聪?好谦虚的名字嘛。”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说:“肖先生,大连就要倒了。我得先去收拾下衣物,咱们后会有期!”她走时还笑着摆摆手。
若聪点点头,可心里却说:“你早就该走了。”
一声汽笛鸣叫了好半天,客轮减速,缓缓驶进了港口。肖若聪望着这灿如星海的灯火,突然生成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他的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