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连自己也没料到爱情之神会降临得这般快。她在日记本写下这样的话:我的爱给苦水浸泡过,给烈焰燃烧过,也给细雨滋润过。当雨季过后,我惊喜地发现,爱的原野是一片葱茏。当我从湿漉漉的梦境中苏醒,我望见了那双明亮似湖的眼神……
雨霖从奉天私立女子中学毕业后,考入了由张学良为校长的东北大学文学院。她暑假回家,方发现庶母杨莹娇为她们李家又添了个女儿。“说也怪,生雨霖、雨虹那会儿都碰上老天下雨,生雨薇时,天也下雨,真绝了!”梁云贵神秘兮兮地对雨霖说,“那会儿,城外的野地长满了一种叫薇的野菜,当地称它野豌豆。这一场雨下去,遍地开满了紫红色的花,老爷一时兴起,便给三小姐起了个名叫雨薇。大小姐,我不是当面奉承,你们姐三个都长得像天仙似的漂亮,哪像我那两个闺女长得歪瓜裂枣似的,没个人模样。”
雨霖憋不住笑了,说:“那你看看我们谁最漂亮呢?
“都漂亮,都漂亮。”梁云贵眼睛眯成一条线,笑着说。
“梁管家,你倒怪不得罪人的,怪不得在我家干了这么久。”雨霖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便去母亲房里去了。
“霖儿,你爹又忙着去河南做生意去了,那个女人又生了孩子,还得我操心打发人伺侯这个月子,烦死人了。”闵香莲正和几个女人打麻将。雨霖认不全,但从装束上可以看出她们都是当地有头有脸人家的太太。
“娘,我怎么又添了个妹妹?”
“幸亏是个丫头片子,要是生个男孩,她的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香莲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上的牌说。
雨霖觉得心里有几丝不快。这两年,她多在省城念书,觉得和母亲的关系有些疏远了。母亲变得日益消沉了起来,学会了抽烟,喝酒、打麻将。去年,父亲将莹娇收为姨太太,她的脾气变得更坏了,常常无缘无故地发上一通火,摔盘子,打碗也是经常的事。
一开始,雨霖也接受不了这个女人,但时间一久,她发现这个女人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难以接受。这个仅比她大一岁的“小妈”,在她们李家立足也真够难的,不但要常遭李家女人的白眼,连下人也对她另眼相待,她弄不明白,这个杨莹娇如此美貌,世界又这样大,她干嘛偏要给一个半大老头子做小。她想好了,她这辈子宁肯嫁不出去,也不给有钱的人做姨太太。这份窝囊气,她就受不了。
这会儿,她猛然想起了江迅,脸儿不禁烧得绯红。虽然和他刚刚分开一天,她却觉得如隔三秋了。江迅是他的同班同学,年长她一岁,先前在奉天省立高级中学念书。他的家境一般,但人生得眉清目秀,风流倜傥,以至于雨霖入学的第一天便坠入了爱河。江迅的座位就在她的课桌后。上课时,她时常会心不在焉,总感到身后有两道目光在笼罩着她,影响着她。但她又无法与他交流。看到课下,江迅与别的女同学谈笑自若的样子,她心里就有点受不了,只有在心里暗暗骂那几个疯疯癫癫的女生。
江迅对李雨霖却是另一个样子,从来也不主动与她说话,见面时,也不过是淡淡一笑,便擦肩而过。雨霖有心采取主动,又恐让江迅瞧不起,心神乱得不行。一个月下来,搞得她脸色憔悴,学习成绩也直线下降,结果是重重地病了一场。一连三天都没能去上课,躺在寝室的床上,只能偷偷地垂泪。
她又有点留恋起在私立女中的时光了。那会儿该有多好,成天和女孩子呆在一块,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哪里会有今天这样的烦恼。“该死的江迅,你可把人害苦了。”她在心里骂道,甚至想以转系来逃避情感的碰撞。
寝室的门给轻轻推开了。雨霖以为又是同室的女生,便将头用被子蒙上了。她特讨厌室内的三个女生,晚上躺在床上,只会谈论男生,尤其对那个江迅,仿佛都已经和人家私定终身了似的。
“雨霖,好些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
这个声音,她只有在课堂上才有幸听到。她按耐不住内心的狂跳,猛地撩开被头,果然是他!这位梦中的情人如今确确实实地站到了她的床头边。
“怎么会是你?”她惊愕地说,望着江迅手中提的一兜水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笑着说。
“你进来为什么不敲门。”她作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想狠狠刹一下这个江迅的傲气。他这些日子可是让雨霖吃够了相思之苦。
江迅泰然地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喜欢我这样做。”
“你胡说!”她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这个江迅莫非钻到我心里去了?她又羞又恼,大声说:“你给我出去,我不愿见到你!”
“谢谢。”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返身朝门外走去。
“你给我回来!”她急了,大声说。
“还有什么吩咐,李小姐?”他依然轻声慢语地说。
“把你的东西也带走。”她的语气很硬但声音已弱了许多。她也弄不明白,刚才她怎么会说出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来。
“喂,你这样做,可就有点不合情理了。”江迅说,“我为了看你,特意向班上请了半天事假,还撒了一个谎,你就这样对待我?”
“谁让你看我了,我不稀罕。”雨霖赌气地说,可心里还有点热乎乎的。他能想到来看我,就说明他心里还装着我。可平时他怎么对我就那样熟视无睹呢?雨霖有点百惑不解了。
“雨霖,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我向你发誓,你在我的心目中是至高无尚的。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我爱你。”江迅一把拉住雨霖的手,温情地说。
她惊愕地将手抽出来,用双手捂住脸:“哎呀,羞死人了。”
“这有什么,现在是民国了,提倡自由恋爱,我们大学生更应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说着,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
雨霖赶紧把头扭了过去,生怕看见江迅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不要回避自己的感情,要爱就要大胆些。”他说着在雨霖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雨霖的血液霍地一下涌上来,她禁不住一头扑在他的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江迅紧紧搂着她的身子,吻她的耳垂,吻她的眼睛,吻她的下颜,吻她的朱唇。她紧紧闭着双目,承受着他的爱抚,心里幸福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霖轻轻推开江迅,柔声说:“你该走了。一会就该下课了,小心让人瞧见,又要嚼舌头的。”
江迅仍意犹未尽地亲热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雨霖的病仿佛一下子便全好了。
第二天,她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地走进了教室,全班的人都以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她,而她此时只注意到一个人的深情目光。
雨霖连自己也没料到爱情之神会降临得这般快。她在日记本写下这样的话:“我的爱给苦水浸泡过,给烈焰燃烧过,也给细雨滋润过。当雨季过后,我惊喜地发现,爱的原野是一片葱茏。当我从湿漉漉的梦境中苏醒,我望见了那双明亮似湖的眼神……”
“糊了!”香莲将麻将牌一推,兴奋地喊道。
雨霖这才从沉思中惊醒。
香莲边稀里哗拉地洗牌,边说:“霖儿,你也想学两手?”
她连连摇头,说:“娘,你们玩,我看看小妹妹去。”
“去吧,你还别说,那个小妮子模样长得怪招人喜欢的。”香莲嘴上说着,可眼睛依然没离开麻将桌。
“娘,您和阿姨们玩吧。”她抽身走开,去了庶母的房间。
杨莹娇见雨霖来了,很亲热地问了句:“雨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注意到她这次回来,显得比先前更漂亮了。她剪着一头齐耳的童发,一袭白衣黑裙的学生装束,体态婀娜,仪表大方,一眼望去便能看出是个大家闺秀。
雨霖想称呼杨莹娇点什么,可一时又说不出口,只好笑了一下说:“刚下的车,我来看看小妹妹。”
莹娇回头对一旁的柳眉说:“把薇儿抱过来,给大小姐看看。”
柳眉连忙把躺在小床上的雨薇抱了过来,果然这小妹妹生得眉清目秀的,乌黑的头发,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白嫩的肌肤,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她俯下身在小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小妹长得真可爱。”
“可惜是个女孩。”她不无遗憾地说。
“女孩又怎样?”雨霖脸上掠过一丝不悦。
她自知语有所失,赶忙解释说:“老爷一直盼着能有个男孩。我是说,我不争气,偏偏生个女孩。
“我看女孩儿挺好的,对老人知冷知热,又顾家。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女孩。”
柳眉憋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雨霖不高兴地说。
柳眉赶忙捂住嘴,退到了一边。莹娇又问了一些学校的事情,羡慕地说:“雨霖,你可真的有福气,能读那么多书,不像我,连个正经的学堂都没进过。”
雨霖以怜悯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女人也真的好可怜,就比我大一岁,便要承担起伺候男人,传宗接代的重负,而且这个男人大得简直可以做她的父亲。在这个深宅大院里,杨莹娇的地位并不比下人要高多少。更多的时候,她还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尽管她可以吃穿不愁,但她在精神生活上却失去了许多。这与笼中的金丝鸟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不禁想起上古代文学课学过的李白《长干行》中的两句诗:“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这诗用在庶母身上也许再贴切不过了。
“姐姐!”李雨虹从外边回来,听说姐姐放假了,便一头闯了进来,抱着她的腰亲热地说,“哎呀,你可想死我了。”
李雨霖欣喜地注意到妹妹这半年,又长高了许多,婷婷玉立,快成大姑娘了。
“雨虹,别耍嘴了,知道我回来,还不去车站接我,害得我拎着大包小包的,走了一身汗。”她故意板起面孔说。
“姐,你可冤枉我了,我一连三天到车站接你,你都不回来,偏偏我今天有事,没去成,你倒回来了,你这不是有意和我作对吗?”
“嗬,你小小年纪,嘴还怪不饶人呢。谁知道你是真去接,还是假去接了。”雨霖有意逗逗妹妹。
雨虹一副委屈的样子说:“你可真没良心,我不和你好了。”
“大小姐,”柳眉在一旁忙说,“二小姐的话是真的,这两天她天天都去车站逛一圈,有一次还是我陪着去的呢。”
“好,是我错了。”雨霖连忙认错。
雨虹的脸现出了笑容。她现已读完辽城的高级小学,就要去姐姐的母校奉天私立女子中学读书了。所以她对奉天省城很感兴趣,缠着姐姐让她讲女子中学的事情。
雨霖说:“私立女中的清规戒律可多了,你要去那儿上学,可要小心点,当心挨老师的戒尺。”
雨虹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相信老师会平白无故地打人家手板,又不是大清朝的私塾先生,能那么凶吗?”
“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我先前的外文老师是个独身女人,教训起学生可厉害了,同学们背后都叫她母老虎呢。”
“莫非她还会吃人”雨虹还是不相信的样子。
“我给你讲一件事,你就明白了。”雨霖说到这儿,又瞅了莹娇一眼,言外之意是说,我们姐俩在这里说话,你不会讨厌吧?
“你们谈好了,挺有意思的。”杨莹娇对她们姐俩的对话很感兴趣。她真羡慕她们小小的年纪便能看到外边的世界,而她至今也没有到过奉天城,更没进过洋学堂。
雨霖清清嗓子,讲了这样一件事情。
奉天私立女子中学的校园里清一色的女性,也都是寄宿生。校方规定在校学生不准谈恋爱,不准私自外出约会,如有违背校规的,当以开除学籍论处。这条校规对低年级女生是不成问题的,可对高年级的女生就另当别论了。她们正处在青春骚动期,对男人的世界充满了一种神秘感,所以偶尔也会犯规。
雨霖的同桌好友叫汪丽娟,本来是个腼腆的女孩子,可不知为何,却偷偷谈起恋爱来了。她的男朋友凌风,在国立奉天高等师范学校物理部求学。他们平时见面机会很少,只能靠鸿雁传书,每隔两天汪小姐总能收到男友的情书。她也每隔两天给男友回一封信。这事,不知让哪位多嘴告诉了那位独身的外文老师。她发火了,将汪丽娟叫到办公室训问。汪丽娟畏于校规,死活不承认有这般事情。独身女人便说:“平日看你挺老实的,怎么也想起做新女性来了?你瞧那男的说的多恶心人:‘我就是你的罗米欧,你就是我的朱丽叶’,简直肉麻死了!”她说着将一封情书啪地摔在了桌上。
汪丽娟脸色陡变,猛地将情书抓在手里,怒不可遏地说:“私拆人家信件是不道德的。难道你找不到男人,就让别人也照你学吗?”
独身女人给这尖刻的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二话没说,抓起戒尺就朝丽娟的手心狠劲地打,结果母老虎的名字就传了出去。
雨虹听了这话,失望地说:“女子中学就这个样子呀,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我可不想去了。”
雨霖连忙说:“可女子中学也有好的方面呀。”
“好在哪儿?姐,你快说说看。”
“起码没有男同学欺负你。”
“咳,我还以为好在什么地方呢。说实在的,我还真的希望有一个人来欺负欺负我。”雨虹大大咧咧地说。
“雨虹,你的这种想法可怪危险的。”雨霖一本正经地告诫说,“这种事情,到头来吃亏的总是咱们女孩子。”
“姐,你别唱高调了。依我看,现在就有个男孩子欺负你。”
“你胡说。”雨霖的脸霍然红了。她抡起拳头就要打。雨虹眼尖,早躲到庶母的身后边去了。
雨霖无奈地笑了:“你呀,将来非得有个厉害的男人来管束你。”
“这就要看我愿不愿找个人管了。本小姐叫人算过命,说我是大福大贵之人,连你将来说不定也要借我的光呢。”雨虹调皮地说。
她们正在屋里说着话,猛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你跟我走吧,我给你带到一个有鬼的地方,让他来收拾你。”
“又是疯舅舅,一天到晚拄着拐杖就是那两句话。”雨虹有些扫兴地说。
院子里的声音又陡然高了八度:“你给我回来,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让天兵天将把你抓回来,哈哈……”。
雨霖怜悯地说:“舅舅也怪可怜的,年纪轻轻的,精神上就受了这么大的创伤。柳眉,你去劝他回屋歇息去吧。”
柳眉怯生生地说:“大小姐,我有点怕。”
“那就叫梁云贵去。”
柳眉去了。
杨莹娇说:“我听说你舅舅都是让那个叫翠儿的给害的。人家都残废了,她还不放过。这个女人的心可真狠。”
雨霖说:“害人如害己。我在省城听说翠儿现在处境也不好。黄毛民国十二年随张作霖的队伍开进了北平,还升任了旅长。由于黄毛又有了新欢,是个奉天女子师范学校的女学生,便没有带翠儿随军,而把她留在了辽阳。四年多了,他连个信也没给翠儿捎过一封,气得她整天在屋里骂娘,也无济于事。黄毛的旅在奉军撤离北京前,与蒋介石的军队交了一次手,结果给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张学良一就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之职便撤了他的职务。黄毛一怒之下,又拉起一帮人干土匪去了。”
“活该!这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呢。”雨虹解气地说。她怎么也忘不了在她还很小的时候,黄毛将她一家人赶出家门的事情。
杨莹娇在一旁认真听着。她对政治一窍不通,也搞不懂张学良“易职”,“三民主义”之类的事情。她只是觉得雨霖和雨虹姐妹俩知道的事情比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