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大人,古人云:狡兔三窟。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也不应坐以待毙,依下官愚见,知州大人也该早做考虑,另图良策了。”
“宜龙老弟,此话差矣!我辈受皇上恩泽多年,如今国难当头,岂有临阵脱逃之理。”吴知州不以为然地说。
他清楚知州大人是东三省总督锡良的亲信,一向拥清忠君。不想,事已至此,他仍然执迷不悟,也就不敢再往深说了。可李宜龙的内心早已拿定主意。这些年,他凭借为官之机,横征暴敛,终饱私囊,积攒不少钱财,可他外表依然作出清正廉洁的样子。他早已打好了主意,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外面露出清廷倒台的迹象,他就弃官经商,决不像吴知州那样,当个清廷的替罪羊。他在轿中闭目沉思,不知不觉已来到知州府。等轿子落地,他猛然睁开眼睛,只见那大门口的一对雌雄双狮,分立两端,依旧气势汹汹,张着大口。
“神气什么!”他心说,“几年之后还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侯呢!”
15轿子路过闵宅时,李宜龙让轿夫放慢脚步,见院子里又有了一片生机,隐隐见到熙岱和杏花正在院子里凉晒衣服,似乎还有说有笑的样子。他顿时生成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将闵宅收归己有,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原以为这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情,谁知却事与愿违,看起来只有按梁云贵的主意做一次不仁不义之人了。
吴渔见到他的头一句话就是:“宜龙老弟,要出大乱子了!”
“知州大人,此话从何而讲?”他接过差役送上的茶,佯作不解的样子。
“你来看看这个,”他递过来厚厚的一叠材料,神色严峻地说,“现在不光南方闹革命党,这东三省也乱起来了。”
他放下盖碗茶,将材料拿在手上,见上边披露:奉天的《东三省日报》、《大中公报》内部都有革命党担任编辑或总编辑。《大中公报》主笔沈肝若加入同盟会,该报开辟有“三千毛瑟”时评栏,公然鼓励社会自由投稿,揭露清政府的腐败统治。还有的革命党在报上借机发表文章,鼓动革命。就连日本人主办的《盛京时报》也打入了革命党、担任编辑的徐镜心也凭借工作之便,宣传民主革命思想。
李宜龙看罢,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知州大人多虑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知州心事重重地说,“今年一月,奉天、吉林谘议员代表参加了‘一年内即开国会’的十六省请愿团、图谋闹事。二月和四月,南方革命党又两次在广州生事,尤其是四月的那次,那个黄兴率人竟从侧门攻入两广督署,差点没把两广总督张鸣岐抓到,虽说被朝廷镇压了下去,可对东三省的影响可是不小。这不,我刚刚得到消息,奉天谘议局居然胆敢出面组织府城一个团体和四十六州县的代表,聚众万人,前去东三省总督衙门闹事。奉天可是‘龙兴之地’呀,他们这不是要造反吗?这还了得!咱们州也有人要生事,方才,我已派了人马在街上巡查,进行戒备了。”
他听罢,沉思不语,形势果然变得很严峻,看起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哇。可这又能怪谁呢?若不是朝廷腐败,皇上昏庸,何致于弄到如此地步。光绪皇帝百日维新未果,便给西太后镇压了下去,连他也给囚于南海瀛台,最后忧郁而死,西太后也撒手人寰,宣统皇帝年幼无知,登基不过一年,大权又集中在少数皇亲国戚手里。去年,摄政王载沣罢免了袁世凯,就和载洵、载涛兄弟三人总揽了陆海军权。这又得罪了军界和政界的上层实力派,没有多少人真心实意给皇上干事,这样的龙廷岂能坐稳?
“知州大人,古人云:扁鹊不能肉白骨,微箕不能存六国。依我愚见,大清国如今已是病入膏肓了,非我辈所能左右得了的。”他语重心长地说。
吴渔不禁一愣:“宜龙老弟,我们拿皇上的俸禄,吃皇上的饭,我们连骨头都是皇上的。朝廷的深恩厚泽,我们做臣子的怎么能说出这等话来!”
他冷冷一笑:“水浊,则无掉尾之鱼;政苛,则无逸乐之士。”
“岂有此理!”吴渔气恼地起身离座,背着手在地上踱了几步,说:“大清国就毁在一帮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手里了。”
他给说得脸上火辣辣的,心说:“敢情你是一州之首,权大利大,我算什么,一个六品的小官,犯不上为大清朝殉葬。他于是起身说:“大人,小人不才,千里迢迢来此作官,但适逢乱世,虽说也曾尽心竭力,但总觉力不从心,不忍贻误国家大事,现恳请辞去现任官职,让贤给栋梁之才,还望知州大人恩准。”
吴渔给这一席话气坏了,将茶几上的盖碗一扫甩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大骂道:“李宜龙,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我怎么才看清你,你这个十足的势利小人。”
“大人息怒,我知道现在提这种事,有些对不住你,也辜负了你对我的厚爱。但我也有我的难处,如今世道变乱,人心不古,我对仕途已经厌倦了。实在不愿在宦海沉浮中冒风险,还望大人见谅。”
吴渔叹了口气说:“罢,罢,罢!道不同,不同谋。至于将来砍头也罢,做阶下囚也罢,都由我一个承担好了。”言罢,不觉潸然泪下。
宜龙见状,很内疚,忙跪在地上说:“大人,小人绝非怕死之徒,只是觉得继续为清廷卖命,实在不值,请大人将我辞职一事,报朝廷和东三省总督大人,一俟恩准,我即可弃官经商。在此期间,我将一如既往,恪尽职守,绝不敢有半点懈怠,请大人明察。”
吴渔连忙将他扶起,说:“你刚才的一番陈述,我可以理解,我同你一样,也是误入仕途,可如今已陷得很深,难以自拔,只好听天由命了。”他用苍老而喑哑的声调说着,一种凄凉之感掠上心头,“请你也原谅我方才一时冲动,说了许多过激的话。过后,你若脱去官袍,我们依然是手足兄弟。”
“多谢知州大人恕罪,在下有礼了。”他言罢,又跪下磕了个响头,含泪走出了知州府。
守候在外的随从忙将官轿抬过来。李宜龙脸色阴沉地坐进轿里。只感到轿外秋风瑟瑟,落叶萧萧。他撩开轿帘,一片落叶恰好飘了进来,便随手将叶片放到眼前,发现前些时候这翠绿的树叶已变得枯黄。他不禁感叹道:“真是一叶知秋呀。”
轿子路过闵宅时,李宜龙让轿夫放慢脚步,见院子里又有了一片生机,隐隐见到熙岱和杏花正在院子里凉晒衣服,似乎还有说有笑的样子。他顿时生成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将闵宅收归己有,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原以为这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情,谁知却事与愿违,看起来只有按梁云贵的主意做一次不仁不义之人了。他想着,将落叶随手抛出,大声说:“赶快回府。”
他回府后,马上将梁云贵召来,密谋一番,然后才到夫人的屋里。香莲正坐在床头给小雨霖喂奶。他凑到跟前,怜爱地摸了一下孩子白嫩嫩的小脸蛋说:“乖乖,长得真秀气,和你母亲一样漂亮。”
香莲回过头问:“知州找你有什么事啊?”
“还能有什么好事,多事之秋,尽是些闹心事。”
“哎,我听柳眉说,大街到处都布满了官军,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她关切地问道。
“咳,我看官府是给革命党吓破了胆,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如临大敌的样子。”他说着摘下插着花翎的礼帽,递给身边的柳眉。柳眉将帽子放好,又帮老爷脱去褂服,这才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李宜龙看了一眼挂起来的官服,自言自语地说:“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
香莲在一旁不禁一愣,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我在仕途上混了整整七年,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已使我心力憔悴了,我已和知州说了,要辞去官职,过几年安安稳稳的日子。”他直言不讳地说。
“知州他怎么说?”
“他能怎样。这个人一向处事谨慎,对朝廷倒是一片忠心。这事还要奏清朝廷并报东三省总督批准。不过,我意已决,不管如何,这个官我是不能再做下去了。从咱们全家的生计考虑,我也要这样做。大清朝倒台已成定局,我们犯不着当替死鬼。”
香莲见孩子含着奶头已睡着了,便轻轻将其抱到床上盖好被,这才整理衣襟走下地来,心事重重地说:“孩子生下来就逢上一个乱世,下一步的形势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看不当官也罢,省得日后受连累。”
“夫人所言极是。我也是这样想的。当今世道,不仁者在高位,播其恶于众,老百姓面有饥色,野有饿莩,官府又贿赂成风,横征暴敛,老百姓对官府的积怨很深,迟早要发难的。”
香莲冷冷一笑:“人都说旁观者清,你这官府之人不也对时势看得很透吗。我来李家将近一年多,方知晓为官是怎样一回事了。你们这帮官老爷,满口的仁义道德,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就像我刚看过手抄本《儒林外史》里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呢。”
李宜龙闻此话,脸烧得通红,仔细想来,为官十年,他也暗里明里捞到不少的实惠。虽说没有十万雪花银,但维持一个不大不小的家业还是绰绰有余的。有时他就想:为官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捞钱,过上人上人的日子。只可惜生不逢时,偏偏赶上了末代朝廷,我可不会舍本逐末,为了一个小官赔上了身家姓命。
“夫人讲得倒是入木三分,我也深有同感,可是当下的世道风气就是这样,我又不是陶渊明,怎么能身在现实之外呢?换句话说,我若是缺了钱财,咱们能走到一起吗?”
香莲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这话不假,没了钱,你就不能打动我那贪财的哥哥;没了钱,你就不能把我买到你的家。可你要记住,有一点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
李宜龙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也清楚香莲此时想的是什么,但是他也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把事情搞僵,便嘿嘿一笑,说:“夫人,我知道你心里还记恨着那件事。可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你也看到了,我李宜龙对你可是绝无二心的。你想想看,我什么还不都依着你。等过些天,我辞官回家,咱们就开一个商行,赚上它一大笔钱,咱们的后辈子可就高枕无忧了。”
他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猛然听到窗外传来几声枪响。他有些吃惊,急忙披上衣服想到外边看个究竟,却见梁云贵从外边跑进来,告诉他官府的兵追捕到了一个从奉天逃出来的革命党。最近,他又来到了奉天府,与同仁研制炸弹,准备暗杀东三省总督,不慎被人告发,几乎被捕,便逃到这里。不想,他在旅馆被盘查的清兵发现,撕斗一番逃了出来。清兵穷追不舍,在街头将他的一条腿打断,方擒获。梁云贵说,在押解途中,他一路痛骂清廷不止。李宜龙听了这番话,不禁有些心惊肉跳。这伙亡命之徒好生了得。他转身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