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没有任何审美趣味的小县城和令人乏味的人群凭地留了一位唯美的画家,也颇令人费解,许是人世的一种匹配和筛选吧,比如被昏晦的时代打败落荒而逃的是俗人,剩下那些执着笃定的就是在世尤物了
毛毛彻底不理我了。我写信他也不回。大一的寒假,我回了家。
在春节祭奠亡灵,对我来说似乎不是一件太悲的事,因为年年如此。而这一年我发觉我爸的头发一夜间被寒风吹白了,我看到我爸的身体也在逐渐倦曲,家里一切容器似乎都变小变零乱,那一刻,我怀疑自己的这种体验完全来自于重回故土的错觉,熟悉的人和事,可以瞬间以你不知所措的样子卷土重来。
那年回去,我已经听说了毛毛的妈的故事,她病故了。我也到了思考如何做个女人的时期,那时我在校园里时时等候着一场出奇不异的恋爱,唉,可身边的男同学总有些大呼小叫的,很聒噪。
我常回忆毛毛,他的安静、神秘和丰富多彩,有些东西,不可多想,譬如心向往之而不可为,譬如爱了和散了,都是很低温的词,所以我也明显有些低温,交往的人不多,想想在学校还要待上几年光景,恋爱的时光还可以大把挥霍,于是沉湎在书香里,有宿舍的人给我起了个名叫“书鹅”,其意是:书中的呆鹅,一听还以为是苏俄,笑笑,这名子还算叫出去了,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在同学群里贴出“寻找1990届的苏俄”,草,我回了贴,留了几个字:咪咪的,早解体了!
我还常想起李烟红,她是我的孽障。毛毛的爸叫她祸水,我看有道理,我的青春时期自从遇到她就被搞得疲惫不堪,一直到大学,那些流行的歌,哪怕随便一首稍微动情一些的,都可以让我泪流满面。我很想找个机会跟毛毛说:我看过李烟红的身体,她跟我的没什么不同,她有的我都有,比她还精致,比她还玲珑,为什么你摸都不敢摸一下。我不得不承认我至今怀念毛毛的吻——有实足的疼痛和无知无畏,它们永远敲打着我的青春记忆。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和他之间怎么变得说句话都很难。
我哥大四了,他差点被劝退,因为功课不好,还常常出事,他读了五年大学,快成学匪了。我对他的事情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听说他有一次突然回到家问我妈要三千元钱,说不想继续上大学了,说上大学是中国的愚人教育,是培养社会低能儿的温室。
“那你给了吗?”
“我给,我才是低能,让他糟蹋钱?”
我说话时靠着我哥那间房的门框,门框已经松动了,发出不好听的声音,我说:“这房子该重修一遍了。”
“重修?呵呵,你爸放着部长不做,欠下一屁股的债,还差点被纪委调查,说他有经济问题,成天像个困兽,哪里有精力管房子,没人来拆房子就不错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离婚?”我想了想,心不在焉地问。
“这话说的。”她也想了想,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与这个妈之间有种共通之处,从这个家庭组合开始,我们通常遇事说事,眼神很少对望,至于她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话我还不太清楚,但我不看她的眼睛,是因为她的女性直觉太强,无论我说什么,似乎她都深明就理,那犯了女性之间沟通的大忌,对我这种骨子就自保的人来说是件残酷的事。
“听说你去看过毛毛的妈?”我喝着水,水很淡,我加了点盐,我们家的茶壶自从是这个妈掌管以来从来是加盐的,哪怕我和我爸为此多次发脾气也收效甚微,但我上大学之后,听说水壶里就不再放盐了,这有点奇怪,但颇符合这妈的性子——总在细节处表达自己的存在。不过,我反而习惯了放盐,这点她可能没有想到,我也蛮牛比的。我当她的面把盐在手指间碾了几下,它们散散地落在了杯子里,融解迅速,一丝不苟。
我们谈到了毛毛的妈妈李香君,据说她是个大美人,只是是个孤儿,没学到什么文化,她在毛毛的爸死掉之后也匆匆病故了。都说她的死是个罪孽,我问我妈,她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她这个问题很难明确回答,我不像我哥考得是市里的大学,我那学校不但远在千里,还远离城市,像个孤岛。可就是这样,也总有家乡的信息拐了几百道弯也会渗入我的生活,谁也说不清楚。
“也许我爸电话上说的,也许是几个学校搞老乡联谊什么的,总之,是听说了,现在有什么事不能传开的。”
“也是,唉。反正是死了,又不是挺重要的人物,生生死死哪天没有。你多关心毛毛就是,他在剧团做画工呢,他烟红姐帮他介绍进去的,还是个临工。”
“啊?是县城的这个吗?”我这一刻突然醒悟,这次回来只有这一件事是我想做的,什么逛街、泡图书馆、搞同学聚会、学友谊舞、一大堆人爬县城边的那个小土坡搞得同学情份多么浓情蜜意的,其实都是瞎胡闹,我只想做一件事:见到毛毛。怪不得回到家十几天也没法由衷地笑一笑。
这回我笑了。想到就走。
“你去哪?别找了,你爸今天会叫他一起过来吃饭,他比你还关心他,春节嘛,又是死掉的老战友的儿子。”我妈正在编织毛衣——我其实明确表态不会穿它,但她依然一如既往耐心地编织,她是个极有耐力的女人,最终我还是扛不过她的。
我还是挎着包骑着车出门了。
那已经快到大年三十下午三点,有些勤快的人家已经炒了年夜饭,门口竖起了一溜的大红鞭炮,寒风中透着暖意,我听到我妈在身后喊:“在剧团大院里面有个白色的楼,三楼!左边,不,右边,不,还是左边,反正是最里面的那间!贴了个女人头。”我妈说:“今年这个春节可热闹啰。”
我按出一长串响当当的车铃当作感谢。
途上遇到凤凰,那丫的。她抓住我车头把我拦下:“老陈家的!回来了,也不找我!上次在百乐门我在后面叫你,你也不理人,把我忘记了可是件大事,我要跟你好好切搓切搓。”
“我的妈呀,我们是什么交情,还用切搓吗?再切搓就打结婚证算了,可惜我又不是男的,快,放开,我有急事。”
“我专门来你家找你的,你知道我生气是什么样吗?停住,哪也不许去,喂,老陈家的,我说我要生气了!”
“好,我怕你了,你说,我听。”按我以前的经验,凤凰生起气来是可以坐地上的,这大过年的,一个大姑娘坐在地上不太好看。
“听怎么行,唉,也行吧,先听,拿耳朵来。”凤凰神神秘秘地靠近我送过去的耳朵说:“我大年初八结婚。”
我看着她鼓涨涨挺起来的胸,诧有其事地问:“你们过生活了?”
“什么过生活?”凤凰满脸疑问。
我用手比划了一下,就是用一个手指放进一个圈中。
凤凰脸色一红:“哪有?还没登记呢,办了酒就登记,对了,不是那个了,换了,我爸挑的,管他,是个市里处级干部的儿子,长得不怎么的。”
“噢?!现在就讲究品种,品种好就行。”我说。我收了她的喜帖。她乐呵呵的。我想问小号呢?后来还是没问,原来从那时候起,我已经学会了把这种让人为难的话吞到肚子里。
凤凰从上到下都大了一圈,怎么看都不习惯。
我一边骑车一边想,凤凰都胖成这样了,不知道李烟红会变成什么样子?按她的规模应当也是成平行线发展的,李烟红发胖了满身是肉,若去演《这样的女人》那里面那个小媳妇的角色——懒而丑而刁钻而没品,只有手上大大的钻戒闪闪发光,那该是什么样子。我忍不住咯咯直笑,在我心里她就该是这样。
唉,可事实是:她那时依然有许多爱慕者,也许满世界都知道正宗的李烟红是个地道的大美人吧。
于是,快到了剧团。
我跳下车。这条沿河的城墙好像矮了许多,几块斑驳的大石头擦着腰际,我哥和李烟红应该在这条巷子有过什么,想着就不是滋味。
“姑娘,快走,你不往前走,我就走不动了。”身后一位蹬着三轮车的老大爷冲我说。
“噢!好的,你怎么还拉煤啊,不是通煤气了吗?来,我帮你。”我放好自行车,帮老大爷推煤车。
——这些黑黑的煤球让我好不喜欢,听说我和我哥上大学后,我们家的煤就一直是毛毛帮做的,一个个,做得很好,很很好,嘻嘻,其实我一个也没见过,因为我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用煤气了。我爸给我的信里说,毛毛的煤做得很好,除了做煤,其他他和妈都能做。在他眼里毛毛是个乖孩子。我爸的每封信都叫我别想家,家这东西,只要想起的时候,它总是离我最远的时候。
我爸信里还会提到李烟红,她会定期给我妈送戏票,看来因为我哥的存在,他们的生活中就充满了李烟红的影子,从市里专程送二张戏票,需要二十分钟,可惜那不代表她和我哥的路程。
我一直以为我爸过的还行,他信中没跟我说实话,那会,纪委正调查他的经济问题。我听说他在调查报告上只写了几个字:“我,陈正明,为党为人民,没有任何经济问题。”
为这事,他跟肚皮的爸的战友情差点闹崩,他从看守所出来,还在肚皮的爸面前吐了口口水,简直要把肚皮的爸气炸了,因为他能最后走出公安局、官复原职,全靠肚皮的爸上下求情。事实证明,只要让党知道你是一心一意跟党走,党通常是不会太折难人的。事实证明,我爸那时的确每年拨了不少公款给那一批残废军人做家用,比政府拨的抚恤金多多了,甚至拨钱给他们的孩子上学,上技校,上大学。政府都知道,都不再查下去。
“你爸是个好人啊!”那个拉煤的老大爷跟我说。
“你认识我爸?你认识我?”
“你是城头老陈家的嘛,长得跟你爸一个模子,跟你爸说起话来也是一个德性,喜欢皱着眉,还有些北方腔调。我跟你爸同一个部队的,打老蒋反攻大陆那会也在一起炮轰金门呢。唉,不如他风光啊。他是城里人。”
“噢。再见。”
“嗯。再见。这姑娘,越长越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