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想,像毛毛这样自我反刍激烈的人,是不是也会被哪个僧人携了去,留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真是干净的人生
我哥和毛毛蹲在毛毛家的院外,远看像两个逗号,冒着烟的逗号。
“那么,当时的情景是不是这样的?你到底是说句话啊。我说了,我一定相信你说的,你说不是,就不是,谁要是敢在我面前说这些疯话,我立马毁了他。”我哥问毛毛。
院墙外的地上全是烟头,屋子里跟毛毛的妈说话的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是个我哥从未谋面的男子。毛毛想追上去。被我哥纠住,把他抵在墙角,我把他嘴捂住了。
其他哥几个也来了,肚皮和西瓜头。肚皮到了军营还是这么胖,永远笑眯眯地:“呵!你们下馆子也不叫上我们,早把我们忘记了吧。看你们的脸就知道,肯定喝大了。”
“什么时候到的呀,你他奶奶的茄子,也不招呼一声,我们哪知道。”我哥跟毛毛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把这事暂且放下。
“这不听说毛毛的爸出事了,特意回来看看吗?”
“谢谢了,谢谢了。”我哥代毛毛说。毛毛皱着眉,只是盯着这对老哥们,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看上去都很精神。
“毛毛,带你的同学进屋吧。”毛毛的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全身疲乏的样子,有气无力地招呼。还让毛毛把礼品登记起来——收礼回礼,这礼节考验了中华民族几千年。
肚皮拍拍毛毛,大家肩搂着搂进了房。
毛毛还住在郊区的平房,前方的平地上稀稀拉拉散布几排木棚区和圈着鸡鸭的农家院子,毛毛家的院子超大,但破旧,他跟我说过,他最喜欢到冬天,把炉火搬到大院子里,放满炭,用引火点着了,听炭在寒风中劈劈啪啪作响,一看就是半天,那些萤萤的炭火有自然绽放和消亡的路数,他说他有一天也会这样按自己的路数,谁也不知道的死掉,甚至没有绽放。
后来我看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有一叶独舟,加上形影单只的炭火,一个独寒的人和满天的雪,就会想起毛毛,兴许画画的或呤诗的人都有些乖戾气的,心里苦得不行了冷得不行了,就呤诗就作画,我有时想,像毛毛这样自我反刍激烈的人,是不是也会被哪个僧人携了去,留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真是干净的人生。
大家都进了屋,这一刻突然觉出玩了几年的老友还是第一次到毛毛家中,我们都是有单位的人,而毛毛是困难户,我们东张西望,无所话说,毛毛的妈开口了:“屋里三间房,一间是毛毛爸住的,我和毛毛住这间。”她顺手推开毛毛爸的房间,里面一股刺鼻的药味冲上鼻头,肚皮捂住嘴,被我哥悄悄拧了一下,不敢捂,西瓜头嘴快:“呀,好大药味。”他被我哥打了个脑袋瓜子。
肚皮最先发现毛毛的爸房间里的收藏品——角落里一大堆空子弹的制品,像飞机、山头、坦克、大炮、岛屿之类的,一个个惟妙惟肖,肚皮爱不释手,他还是个新兵,嘴里只念叨:“我一个也不会做,好正点!”回头还看到房间唯一的衣橱里,几个格子并排放着军功章、纪念品和折叠整齐的军衣军帽。简直像军队的军志展览室,不过是他个人的。肚皮指着这批东西说转手给他,他准卖个千儿八百的回来。“我待的那个岛,一个可以卖五十块钱呢。”肚皮说。
“我看你在部队缺乏思想改造,满脑子尽是一些资本主义。”我哥带着一丝微笑说。
毛毛的妈就叫肚皮拿去,全都拿去,反正他爸已在不在了,这些都是废品。肚皮翻看着大大小小的子弹艺术品,上面被毛毛的爸摸得铮亮铮亮。肚皮看看毛毛,他在我哥的身后,两眼无光,似看非看。我们都在看玩意,谁都没留意到他的情绪已经发生了问题。
“毛毛也喜欢这些吧,我看,我看,我就不拿了,嗯……留给毛毛做个纪念。或者,我帮你们卖了,把钱寄给你们,可以买书买画,少卖些菜。”肚皮为自己挺成人的想法高兴起来。
“不要你们管!”毛毛突然大吼一声,把我们都吓住了,盯着他。那会儿,我轻声叫了一句:“毛毛。”但他没听见,他事后说,就是我没有阻止他才倒致他对自己的朋友犯了错误,一辈子都后悔,到死都后悔,死了也后悔,直说得我叫苦不迭。
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毛毛这么大声地嚷:你们滚回去,从哪来滚哪去!!
啊?!
这一声惊诧是众人的反映。
“毛毛,你怎么了,这都是你玩的最好的朋友,人家是专程来看我们的。你看,大老远还拎了水果。”
毛毛一把提了桌上的水果,很沉,往院外扔。
“毛毛,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毛毛的妈追了过去。我哥他们几个还没反映过来,那各色的时新水果已经扔到了后院外的水塘。毛毛的妈仓皇着,茫茫然,我哥指着肚皮:“你这张臭嘴。”
“我怎么了我,我……我可是连家都还没回呢,我下车就往这边赶了,我还不够朋友,我……,这水果是玉儿讲的,她说毛毛喜欢吃这个。”肚皮一脸委屈。
那会,我哥还没发飙。他沉默不语地走到毛毛身边,很亲和地拍拍毛毛的肩头。谁也没说话。
那会,毛毛也还没流泪。他搬院子里的乱石头。一块,二块,……,丢到水塘里,咕咕作响,不理会他妈的劝阻,甚至丢开他妈的手,“这孩子……这是怎么了。你们别介意啊,我家毛毛心情有些不好,今天刚从公安局回来,估计还没适应,这局子,可没什么好待的,来,来,进屋来喝茶,别理他,他心情不好,就别理他,一会就自己没事了,你们可别怪他。这些天为他爸的事,我也没好好去公安局看他,关了这么些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他妈说着说着就哭出声来了。
听了这话,我哥很冲动地走到搬石头的毛毛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毛毛!停了!够了!还让你妈不好受吗?你像个当儿子的吗?你爸走了,你们不也要活吗?你发这干火给谁看,有什么用?”
毛毛把石头重重的砸入水塘,扑过来的水花打湿了所有的人。我哥反手就一拳,两人打得厉害,憋足了劲似得,都出了血。
“要我说多少遍,别管我!你不是一直怀疑我爸是我杀的吗?所有人都认为我跟我爸有仇,因为他打我,骂我,赶我,不理我,所以我就有足够的理由让他见阎王,可是,没有真相,没有事实!还要我解释多少次,我就是吐血出来写的也是——我不知道!你们跟那些条子骨子里想的都一样!”
到后来,我哥被肚皮和西瓜头一个箍着脖子,一个拽着手,拉到院里,和疯狂的毛毛分开了,毛毛一个人乱舞着拳头在水塘边狂吼。
等慢慢安静下来后。
毛毛的妈问我哥:“陈军,你也认为是毛毛杀的?”非常不解的样子。
“阿姨,没有,我只是关心这事,特意来问问,传言太多,对毛毛不好。”
我哥刚说完,毛毛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指着我们说:
“说什么朋友?我永远是你们的陪衬,要我我就来,不要我我就走,你们离开县城时,有谁有过一丝留恋,哪个不是像逃难似得向往着早些飞着出去,只有我,只留下我。你以为我不想离开,我巴不得离开这鬼地方!可有谁帮我。靠你们行吗?你们都是寄生虫,不折不扣的寄生虫!现在,更难了。没希望了。”毛毛失声痛哭。边哭边嘟嚷:“我混蛋!我真他妈混蛋!”那场面真是终生难忘,一个被生活彻底摧毁的毛毛,堆积着失心的挫折,消噬了热望,下一步将是随俗去了。
我也跟着哭。我和毛毛哭的声音最大,然后是他妈妈,极为压制地往肚子里抽泣,那声音纠葛得真要命。
我听我哥说,他妈妈当时嘴里一直说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是我!”,这也是后来我哥分析的方向转向毛毛妈妈的原因。
西瓜头毕竟在最高学府上了学,像毛毛本来就忧郁的人,一旦沉淀太久,很有可能成为仇视社会的边缘人。西瓜头碰了碰我哥:“走、走走!让毛毛一个人安静一下。”
“你留下陪陪吧。”我哥叫我留下来。
毛毛的爸死了,他的日子会怎么过下去。周边的人渐渐离了散了死了,他在忧郁的病症中,夜里醒来应该会倍感疏离,所以,那时候我想过,要跟他一辈子,不离不弃。
我最终留了下来,我脑子里想的是“相逢畏相失,并着木兰舟”这样的诗,还有《红楼梦》里的“莫失莫忘”与“不离不弃”,我觉得这样的情景才是对的:并肩坐下来,听彼此的心跳。我和毛毛从捉奸约会那次之后,就没有这么近地坐在一起,我只有很少的机会能在放学后看到他从美术老师的画室匆匆走出来的背影。他总是快速地穿过栅栏,消失在半米围墙之后,那时,他的纯情已被生活钝化了,再不然,就是躲在柔软的内理,羞于见光。
可是,那天即使我留下来,与他一起静静地看窗外,他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好不让人怅惘啊!我拉他的手,甚至后来想强吻他,他都躲开了。后来,我猜那一刻,他也许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他母亲内心的责疚。
他看着流着泪的我消失在院落。
我就真地走了,那天之后,我迎考,填自愿,查分数,无甚心情,我当时想的也是:快快逃离。正应了毛毛的话,想想也蛮怅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