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我轻声问他(说真的,自从这个家庭组合之日起,我就没有叫过他哥):“喂,你怎么想到去挖宝?”
“唉,有钱好办事,哪能像爸那样,何时是个头嘛。你不会教育我要为祖国为人民吧?”
“挖坟要天打雷劈的。”
他两眼往上一翻,根本不信,我提醒他小心我爸活剥了你的皮。
“他们的时代早过去了,这不是靠信念可以活下去的。”我哥说他迟早一天会炸了那坟。正说着,被我妈进来扇了一后脑瓜子:“说什么呢,陈军,还不去叫你爸回来吃饭。”
“他还要吃饭吗?像他这种革命志士、无产阶级的代言人,还需要吃饭吗?陈玉病成这样了,他就看过一回,他就在成洞长陈部长陈厂长的美梦里快活地死掉算了。”
我猜我妈准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啪!”可是,也许换在几年前我妈会这么做,事实上没有,我妈一句话没说,打已经无用了。就说了声:“陈军,你去吃吧。”
“你不叫,我去叫。”这回我生气了,我挣扎着起来。陈军终于无可奈何地去叫我爸了。
至于他去叫我爸的这一路上想了些什么,我真不知道,不过,我爸肯定是结结实实地教育过他,肯定最终还是没有教育过来。三天后,就在他寒假结束要返回学校的前一天,他一个人上了山,是个黑夜,方圆十几里都听到了那一声巨响——我爸家的祖坟就这么被他炸了。
之后,县里头有考古的一帮人到家来,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爸,我家祖坟原来是一座占据了整个山头的大陵墓,有个盗墓贼一炸炸出了那个入陵墓的洞口,好哉!幸哉!保留了不少好东西。
那些天因为工作、更因为祖坟的事我爸心情特不顺,我爸端着茶壶仰着头喝茶,就来了一帮人,领头是县文体局一个老头,提了个公文包,黑色真皮——那时,真皮的制品不算啥,文革之后,地上跑的畜牲比人多,要人造革的反而值钱,就像的确凉的白衬衣,那是“的确”很凉,也的确很贵。
“有金元宝吗?那可是我们家的。”我爸说。
“不。一是没有,二是即使挖出来了,也属于国家。”那老头直着眼,挺严肃的。
“为什么?这是我们家祖坟。”
“这是国家的坟,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
“那也是我们家的呀,我他妈的骨头还在里面埋着呢,你们不跟我说说就到处乱扒扒可不成,小心鬼上身。”
“共产党的国家,哪有什么鬼不鬼的。小心组织上查你。”
“查我?扒我祖坟还查我?”我爸说完这句,瞪眼看看那老头就没说话了,他跟那个老头一点也不熟,这世道不熟悉还真别乱说话,后来知道那老头是个有名的考古专家,姓牛。
他们走了之后。我爸一拍桌子:“娘他个西屁!那么多战场上死掉的军人遗孤和残废军人怎么不去保护,这我们家的东西不要你保护你还非保护。”
这之后,老有人向他通报我们家国家一级保护坟地的挖掘进展,搞得我爸天天气得喝醉,他后来去到祖坟地里,想收些残骨,收到后来大声啼哭起来,考古干部拍拍他问他为什么哭,他一甩手一瞪眼。
“娘西屁!我只想知道我妈和我爸的骨头在哪?你看看都被你们搞成什么样子了嘛,一大堆骨头堆在一起,我……我去哪里找哟!”
“对不起,孙厂长,这些都是学校刚分来的学生,有些考古程序还不熟悉,没办法啊,县上缺人才啊!你多体谅体谅。”
“孙?你他妈才姓孙呢?你真当我是孙子?找几个破学生来把你家老祖宗的骨头堆成这样你能体谅吗?他奶奶的茄子!娘个西屁。”我爸气得头发根根竖起,瞅得我直乐。
“这个……这个……”
“这个啥?这个那个都没用,我不管什么文物,把我妈我爸的骨灰找出来还给我,不然,跟你们没完!”
“对不起,陈厂长,我们要顾全大局,你是有政治觉悟的党员干部。”牛专家说。
“党员干部可以没钱喝西北风,不可以没了爹娘!这事,就是毛主席在世,也说得通。”
再后来,有公安局的来问我妈那几天我哥都干了些什么,我妈一五一十地说了,当然没说我哥乘着夜色一个人上山的事。
我看着我妈对着公安局的几位同事一本正经回话的样子,真是牛比,这女人不简单,事后几年发生的事,也着实证明了这点。她明明白白地说了谎之后,一本正经,还挑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把偷偷开的一条门缝关上了。
关上门,听到我爸说:“唉哟,你们怎么会怀疑陈军,他是我儿子,虽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最起码的行为动机都没有,真是瞎胡闹!”说完瞎胡闹他们就该走了,当时我爸还兼着武装部长呢。
“对不起,按程序调查嘛,没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说是不是,陈部长。”
“那你们到学校找陈军去!瞎闹!纯粹瞎闹,大案破不了,小案和稀泥,拿共产党的钱不干正事,有钱怎么不去养些为国家为人民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兵,调他们随便一个也准比你们这些个人强,知道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本着良心……”
“老陈,人家走了。”
“走了?切!一群不听教化的东西。”我爸照旧往茶壶里倒酒——这后来,他一直就往茶壶里倒酒了,直到死都是这么个喝法。
我百分之百肯定这炸药是我哥和毛毛一起搞出来的,我和毛毛以前约会的防空洞还留了不少制炸药的硝。
我最好的朋友是凤凰,虽然我也不怎么喜欢她,但我只会跟凤凰讲我和毛毛的事,因为她跟我一样也在恋爱中,也是我哥班上的,他们叫他小号,因为他的衣服总比他人要小一号。我说我不知道毛毛是不是爱我的,她说她就知道会是这样,不跟我一样看不明白的男生也吸引不了我,在我和毛毛的事上,她总像个先知……
后来,我跟谁也不说了。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我的相思,虽然没人给它营养,但它已经有了生命,这生命很小,有人若要搗蛋,我会让他滚蛋。
可是,我喜欢的毛毛,他的家很穷。我哥早就告诉我了,跟我们家不一样,我父亲在供销社,母亲在百货公司,都是挺油水的单位,到哥那一届,顶编已经不流行了,都兴考重点,考上重点就大摆酒席,顶编的那种人,即使到单位也抬不起头,就像贴牌销售的商品,二流。而毛毛家是卖菜的,他父亲曾经在农资公司做过屠夫,曾经在食品公司炒过菜,曾经会拎几斤猪肉来百货公司找我妈换那时候挺紧俏的商品,像肥皂、洗衣粉和布票。
有一次,我跟我哥拉着板车,上一个陡坡,后来觉得轻快了许多,回头看看,就是毛毛的爸在板车后面使了劲。
毛毛的爸死了,也就在我哥顺利从大学毕业他却决定不再继续攻读美院跟他妈一起贩菜卖的那年。他爸死得蹊跷,县城的人都这么说,也有警察往他们家洒过白粉,取了指纹,有人陆续被带进局子,又陆续出来,毛毛从局子里问证出来后,愈发不语了。
“那些条子都跟你说什么了?”我哥着急着从市里的学院返回来就是要问个明白。
“跟什么人在一起。”毛毛一脸苍白,眼睛有气无力地四下望着,直到看到哭成泪人的他妈妈,紧了几步走向前,跟他妈说:“妈,没事。”
我几天没见到他,也匆匆地跟着。他明明看到我了,只是不理,他经常这样,像没调好温度的人,怱冷怱热,却最扰动我的心。
毛毛从局子里调查取证出来后,我们去下了馆子,我哥准备在酒馆用酒精消化相互信任的问题,用的是我妈给他买新鞋的钱,那时大学还没有勤工助学,也没有助学贷款,这钱要我妈给出去还真不容易,我哥就想问出个底细——因为关于他爸死的事,传言太多了。
毛毛要酒喝,我哥叫了四特。
“你相信他们说的?”毛毛问。
“我相信你说的。”我哥答。
“不,你根本没相信。”
喝来喝去,仅在相信和不相信的一个问题上,桌上就空了四只瓶子。椅子上两张醉红的脸。
“走,我带你去看。我真的没有改装过那辆车。你快付了,这就走。”那天,天落着毛毛雨,我们从酒馆子出来,往毛毛家走去。那感觉像是要给个重大案件提取DNA一样的隆重。
我不时地瞅瞅我哥和毛毛。他们一个越来越瘦削,一个越长越大条。那时的我哥应该会在大学宿舍黑灯后点评女生的乳沟和发白的屁股了,而毛毛,还同他的妈妈半死不活的卖菜,买颜料和画笔,偷来点时光补习专业课。我哥也常骗些富裕女生的钱接济他,我妈是没有多余的钱给我哥在大学里挥霍的,她和我爸的经济斗争、感情斗争才刚开始。
似乎搞清毛毛爸爸的死事关我哥与毛毛的一辈子友谊。可我哥的怀疑不无道理,他跟我说过:
理由如下:
一、毛毛的爸从抗美援越断了一条腿回来后,精神就一直有问题,问题严重到他怀疑毛毛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这怎么可能?可话说回来,如果毛毛真不是他亲生的呢?哪有动不动把自己的儿子关小黑屋的爸爸,哪有儿子进了局子,三天不去看他的爸爸。
二、毛毛的爸还是农村户口,工作不顺利,虽然年年到建军节那天可以坐上茶话会的宴席,可残疾军人的补助款年年发不下来,生活困苦,他嗜酒好赌,还打毛毛的妈,毛毛恨他不是一天二天了。毛毛常说:没有这个爸,就好了。没有这个爸,毛毛的妈还可以嫁人。比如:那个政策办的男干部。
三、毛毛对机械的东西十分感兴趣。他会拆装自行车,会制土枪,而摆弄这些玩意的人,通常具有一些毁灭气质,向往毁灭,沉湎于单项事物,一旦燃烧,就变性曲扭。
四、他妈。他妈是个好看的女人,是个生世不明的孤女,听说是他爸的童养媳。毛毛就像她,忧郁的大眼睛。虽然天天卖菜,但她什么活都做得很好。这种女人,十几年盘旋着神秘和独处的女人,会不会有别的男人,难说。
五、李烟红跟我哥说过,毛毛把她当恩人、亲人,最听她的话,而李烟红这个女人,曾经被毛毛的爸当街指责过,说她是祸水。李烟红很讨厌她的这个舅。
综上所述。那么,这些热乎乎的贬意词,叠加起来,就成了毛毛心头一面密不透缝的墙。
我们和毛毛刚走到毛毛家的围墙外,里面传来了毛毛妈的声音,边哭边说:“他都死了,还能伤害谁?”
“难道真是毛毛?”
“是自杀,他自己把自己杀死的。”
“一个懦夫哪有把自己杀死的勇气。”
毛毛胀红着脸,想冲进去,被我哥死死箍住,不让他进家门,我哥担心他被自己的气憋死,松开手,扇了他一耳光,毛毛流下眼泪来,脸色转好了。
两人蹲在地上,毛毛接了我哥的烟,抽着。
“是他自己杀死自己的。”我哥重复毛毛妈的话,心里头反复猜想屋子里那个男人是谁。毛毛抽噎,我们都难受。毛毛画过他的爸爸,我见过:只有局部,一只眼睛躲藏在错乱的横梁之后,一条腿摆在桌子上,一只手捧着一颗心,心上有一滴眼泪。我看过他爸的军人照,原来是个高大的男人,有灿烂的笑容,战争撕破了他的人生,他便成了仇视世态炎凉的麻雀。
我们要进去吗?可不敢肯定里面的男人和毛毛的妈是什么关系,他们坐落的位置是都站着?还是坐在凳子上?还是床上?为什么毛毛说他爸冤?我哥又点了根烟,欲放入口中,被毛毛夺了猛抽。“他奶奶的茄子,你能不能少抽点,抽死你。”我哥低声骂他。
其实,县城里着于这事早就有传言,说毛毛爸爸死于非命。他拉着大板车上怎么会莫名地从陡坡摔下来?这事本身就很蹊跷。院里就停着那辆大板车,两个散了架的大车轮子,一些取指纹用的白粉还隐隐约约能见到,它们散布在橡皮圈和相当长的扶手上。
“公安局都查过了?有没有查链条?”我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我让他摔那一跤的。”毛毛半眯着眼说,显得很沉重。说到重点了,我哥皱起眉头,毛毛似笑非笑歪过头反问我哥:“至少你是这么认为?是不是?或者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你会那玩意。别告诉我说,你啥都不知道!”我哥抑着声音,直言不晦,他想表达的是:
一、毛毛有足够的技术,懂得把车拆掉某些零件,而外观看不出来,当行进到某个程度就会自动散架;
二、毛毛有足够的心计,他了解他爸的行程,每天早晨四点多就要到郊区的菜农家运菜,五点左右回来的路上要经过陡坡,陡坡下是一片沼泽地,有蛇出没;
三、毛毛有足够的定力,六点毛毛的妈去寻毛毛的爸之前,这片沼泽除了低飞的鸟在抓虫子外只剩下万籁寂静和呻吟,毛毛能经受这一个小时的煎熬,等待毛毛的妈狂奔回来告诉他——他的爸爸是“死”还是“活”。
他把它们简单地向毛毛叙述了一遍。
毛毛沉默。
我哥猛抽几口烟,哼哼了几声,看着看似冷静的毛毛,皱起眉头,真想骂人。
毛毛也皱起眉头,他这种什么也不辩白的态度,别说我哥,让我看着也很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