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想得很决绝:在你面前,也许此生仅此一次把自己打开了,你不碰,到死也别想碰了。
我和我爸感情最好。从哇哇落地开始,我只在照片中见过我的漂亮妈妈,据说她是抗美援朝时军队里的一个舞蹈队员,和我爸是嫡亲的老乡,漂亮还专情,我常想念她。
我爸刚转业的早几年想留在北方,还就地找了个妈,我就不答应,事实证明,北方的生活与我和我爸有天生的栏栅之隔。我爸这人有操练的瘾。他改不了军人习气,遇烦心事必定夜夜嗜酒,摇晃着回家,在大雪地里提拎我和几个兄弟起来操练“立正”“稍息”,搞得邻里恶梦连连。
我跟我爸是前辈子修来的缘分。北方,我爸醉了酒叫我们起来在空坪上操练那会,只有我一个人笑呵呵地操练,其他人都在搞联合抗议;还有我爸和我那些北方的兄弟打架那会,也只有我从旮旯里拎了锄头横在性子暴烈的兄弟面前,大嚷:“谁改动!犯上作乱!有种从俺身上趟过去!”。我爸说我骨子里的那股横劲就是从我亲妈那里遗传的,他一定要把我带到他和我亲妈的那个故乡去。
我爸说他想家,于是就写了请调报告,报告批下来,这边就离婚。——我们这才回来了,找了现在的妈,现在的哥——从第一天走进南方,我就有预感——南方有嘉木!我那些细密的臆想在这育人的空气中可以滋长的很丰盈。
刚回到县城,还真找到不少从各处转业回来的儿时玩伴,却没几个混的好的,不像他,一来就是科级干部,于是,每逢自己心情好他就在菜馆大摆酒席,吹牛!吹自己一年在部队连升三级,从大字不识的泥腿子变成现在武装部长,吹自己在部队上与熊搏斗的故事,吹自己的祖坟积德,大有“我胡汉山又回来”之荣光,吹自己家族曾也是明清一员响当当的南方大将,统领过南方三军,有钱又重情重义,吹他妈(就是我奶奶)就是躺在金光闪闪的金元宝的床榻上睡觉,吹在文革时被他爸埋入地下的金元宝就不下几箱子,他这个嫡亲的大将子孙怎么可能不回来?把金子挖出来,办厂办企业搞承包搞活经济,专收那些领不到国粮的军人子弟,让那些为共和国饱受战争之苦的伙伴们免于困厄,让他们在世——寝食无忧,谢世——则后代亦无忧。
故此,我们这个奇妙的家庭就出现了“金元宝”这三个字!就为了它——煎熬着我哥一直到大学。
我哥在大学时期做的第一件差点进局子的事就是炸祖坟、挖宝,挖我爸传说中的金元宝。这事被我妈至今瞒了下来,这事搁在这里不得不说。要被我爸知道他的儿子刨了他的祖坟还不干嚎半天,换了早年那会,我爸肯定又把我们一家拉出来操练了。
炸祖坟啊,我家的祖宗——我家祖坟可不是一般的祖坟,原来都以为只是个小土包包,后来被人挖出来居然有一里来方,它后来成为国家级陵园。
我哥炸祖坟的事情发生在我哥头一年上大学的寒假。那年,我才刚刚开始戴胸罩,我对着镜子把它们依次按45度角放好,再挺直腰,一条很好的曲线就开始形成了,现在的人称“妙龄乳鸽”,说的就是皮嫩、肉滑的这一时期,我的来潮太晚,所以一切都晚,只好在短短的妙龄时期,把青春的滋味匆匆压缩,就在这一时期,我和毛毛已经有了更深的肌肤之亲。我是主动的。
之前我和毛毛约会的地点——鬼屋被贴上了封条,等待县里搞开发,因为香炉被砸了,县城里谁也不让进,都说砸的香炉是国宝。毛毛和我改在防空洞里约会,防空洞好,有人来,我们还可以装鬼吓人。
防空洞里有一头出口是开阔的沙滩,一条大河滚滚而来突兀在眼前,我就是躺在这片沙滩打开自己的身体的——是个夏天,有蚊子和萤火虫。
我在毛毛面前脱光了衣服。当我在毛毛面前把自己打开的时候,我脑子里是李烟红的身体,她的身体曾经一览无余在我面前展示过,白净而动人,我常用她的身体对比自己,我看自己的时候,心情是平和的。等我觉得自己的肉体状态完全趋于成熟时,我才给毛毛看,我让毛毛靠近我,但他的手只游离在我的身体上方约三厘米的地方,顺着曲线虚假地划过,最后甚至连唇都不敢碰了,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我穿上衣服问他:“你看过李烟红的身体吗?比我好吗?”
毛毛不说话,我又问:“她是不是诱惑过你?”
还问:“她在时候,你总是集中不了精神,我早就发现了。为什么?”
毛毛生气了:“你如果还要问我这些,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了。”
毛毛转身走。
我的眼泪很不值钱地刷地流了下来。
“你爱我吗?你爱的是不是我?”我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接一句的。毛毛还是走掉了,很长时间不肯跟我单独约会。
我那时想得很决绝:在你面前,也许此生仅此一次把自己打开了,你不碰,到死也别想碰了。想到这样,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哥自从上了大学后,每次回来总是要把我和毛毛扯到一块,成了历史规律,像是验证我们亲热的程度以及与他的温差。来回几次,他一回家,我就打电话给毛毛,不用他喊,毛毛很乖,很快会出现在他面前,一脸无辜。我想等我复读二年考上大学后,我就谁也不理了,自奔前程,娘他个西屁。
我哥只要回家,我们总是在吵架,天天在吵,大事小事,像两个得了神经病的人。
“别装腔作势了,给谁看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毛毛的那点破事。”我哥常用这种口吻跟我抬杠。
“你说我呢?我马上要高考了,你还像个当哥的吗,一点都不关心。”我说。抬就抬嘛,我才不怕。
“你要我关心吗?你什么时候要我关心了?我寄给你的磁带连套都没拆,是我排了老半天的长队才买到人家签名的英语磁带。”我哥两眼快把我生吞了。
两人吵得没完没了。
那天去扒坟之前,我和我哥又吵架了——吵完之后,他说:“我去找金元宝,你别跟着。”
“不许你叫毛毛。
“毛毛的准媳妇,还没拿牌照呢?你就这么护着他。”我哥一脸不屑的样子,我看着就讨厌。
“我们清白着呢,可比不上你和那个李烟红。”我瞪着眼瞅着我。
“别再提李烟红,我说了无数次了,别再提李烟红!他妈的茄子。”“拍!”他把烟灰缸砸了。
我哥钻防空洞摸来了扒坟的工具。那会的防空洞夏天用来存水果,冬天用来引泉水,不防美帝国主义的战斗空袭,专防贼,还好在挖防空洞时死掉的那几个人被追认为烈士,不然,为了防贼挖洞挖死掉了可真不值。
我们和我哥去扒坟是在白天,祖坟远离村落,不到清明,没人招惹老鬼,犯不着就着夜色吓自己。我哥照旧不让我参加,我照旧尾随,然后他照旧眼睁睁看着我走在他身后。我带了凤凰,我怕出事,一旦出事,她有后台;凤凰把她男友也带上了,她怕死尸,一旦看到,可以搂住她那个小男人的脖子;毛毛也在,我哥非要带他,这倒好,他是文曲星,一旦有鬼火缠上,我可以拿他防鬼。
毛毛的想法跟我说过。毛毛说:“为钱赴汤蹈火的事我不干,我只是想看看人死了之后是什么样子。
一路上,我哥大谈文革的丧心病狂和父辈们的隐忍彷徨。他的“人之初,性本恶”的理论就是这一时期开始提练的。那时还没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不然他会张开手臂在山间摒着均匀的呼吸,念着: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下,而阴茎倒挂下来。
他摘了几朵野花,给了每个人一朵,其他别在两只耳后面。当时,我和凤凰走在一起。我不和毛毛走在一起的原因是:我总觉得我哥能看见我的嘴唇上有毛毛的印记,走的越近印记越深,我打心眼里不希望他看见这个印记。在我哥眼里我是仓皇的。
毛毛一摇一晃地走在最后头。
嗯。我们的队伍看上去很整齐。
按理我哥的队伍中本来应该有西瓜头和肚皮,但那时,一个去了南彊参军,一个考去了北方,假期也没回。只有毛毛,没考上大学,因为生病的原因,样子还越来越消瘦,越来越忧郁。
李烟红还会去大学找他吗?他那辆自行车还用来载他的新马子在校园里到处转吗?总之,我感觉这次回来扒坟,我哥他蛮怅惘的。我知道。
“都经济时代了,你还抱着英语单词。”我哥回头对我说。
“都经济时代了,你还希望祖宗在地里给你长点金元宝出来。”
“切。”
“切!”
我们家的祖坟,眼下是一条溪,四周拱着几座山,风水极好。“拍!拍!”我哥用锄头撅开了几块大石头,我爸的祖坟从没有修过,那是因为当时家里的经济问题还很严重,我爸从武装部长的职位自立“军令状”的厂无法靠军队的哥们义气维持下去,这些在战场上的落难英雄身后躲藏了一帮畏难少骨苦于救赎的儿女,所以他说赚钱了就重修祖坟的愿望是到后来我哥发达后才实现的,我不知道我爸临死前是不是会说:“儿子,我儿子,真行。”听来蛮戏剧的。
“爸说,是奶奶的坟。”我问陈军。
“你是读书读傻了,还是恋爱恋傻了?你爸跟我妈结婚那年合葬的。”
他对我的讥讽无处不在。
大家分工,有人锄草,有人开挖附近的山地,谁也不知道一米地下是什么?
毛毛身子弱,他指点凤凰的男友怎样用撅头,干了不到半小时,他就坐在草地上,嚼草根,他讲述阴间的故事、干尸、香鞋和鬼吹灯,他说我爸的祖坟那仅存的半块碑被村里人常年用来系牲口了。
“是吗?”凤凰疑惑。
“是,那上面留着几道深深的石槽。”他说:“你们看,我敢说现在这里最值钱的就数被雷电击倒的兽头,它跟石碑已经分开了,它叫狻猊,不是兽中王,却凶猛异常,通常在将军陵就能见到。”他还说我爸的祖坟,这个坟包根本不是主陵,是个侧陵,而且也早被盗墓葬的人盗过了,就在前不久还被人挖过。
“啊?盗过了?”
“你爸家的坟是这整个山头呢,你爸说的没错,肯定是个大官的陵。怪不得你爸调来调去都是大官。风水就好。”
干这种活根本不适合我们。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点,连草皮还没有全部开挖,我们已经累趴了。看来,挖坟这事也只能未遂。
“你说主陵在哪?”我哥问。
“要爬到山顶才能看出来。”
“走啊,走啊,兄弟几个都来了,总要给自己一个交待吧。”我哥吆喝着。
我哥拖着毛毛往山顶上走。一帮人爬到山顶,天幕已经落下,阵阵风吹起了头发,每个人棉衣棉裤上泥巴腌脏,我哥靠着大树抽烟,毛毛展开身体躺卧在泥土里,凤凰呢,她分明把这次活动当作是野游。上了山,谁也没研究主陵问题,我哥点了支烟,说别看啥主陵了,回头他几个土炮全炸了。
我哥抽第二根烟的时候,凤凰说下山吧。于是下山。毛毛下山速度很快,后来,只剩下我和我哥在黑黑的山路上摇,我知道毛毛为什么要逃离,在我和我哥之间,他担心顾此失彼。
下山的路上,我一直嚷着饿。我哥让我找毛毛去,看到他我就不饿了,这话惹恼我了,他往左走,我就往右走,走到黑漆漆的地方,终于把我吓坏了,蜷缩在一个小树下,那时候,以为死就是这样子的了。我哥的烟头一明一暗,我还以为是鬼火,大声叫喊,他突然说话:“再叫,还让你一个人待久点。”我眼泪下来了。他把棉大衣披在我身上,他高了很多,直挺的鼻子,大大的双眼皮眼睛,目光也很美,那一刻真想搂住他,但是没有,他把棉衣给我搭好,就匆匆走在前面。
我喊:“喂!喂!喂!”
他停下来,回头,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我说:“如果你不是我哥,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一起?”
“傻瓜!”
“告诉你陈军,我这辈子只问这一次。”
“你懂什么?傻瓜!”
“答案一:可以。答案二:不可以。只有一个结果,你回答。”
“有这种如果吗?看你长得就像无厘头,快走,再不走,水也没得喝了。”他大吼一声。
我便哭了。来扒坟前,我还吵嚷着没有这种哥。
从山里回来,我又病倒了,总是在梦中惊叫,叫得全家人都能听见,用了许多种药,后来连算命的瞎子也请进了家中,喝了神仙水,用神仙草擦洗身子,裹了老奶奶的旧衣服,才好好安睡下来,瞎子说这是中了瘴气,加上动了祖坟,怪罪下来才这样严重的。
还好,我爸成天在厂里忙着救厂保工资,上下一气忙得不可开交,回来一问才知道我跟我哥去看了祖坟,还直感叹:“唉,是该认祖归宗啊,不忘本才是做人的根本,小病不碍事,回头上个香就是了,他们这是想你呢。”
这话说出来,听得我汗毛直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