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说:我们结婚吧,生活、家庭才是你需要的,毛毛已经幸福了,你也可以。
2008年3月底,大雨。
红中约我去谈谈。我很担心那天跟踪毛毛和那个女人的事被他知晓,很有可能他跟在我的身后窥视,那毛毛就完了。
他熄灭办公室的灯。
幻灯片打开一束光。
一把钥匙的图片印在墙壁上。
“这是泰国某家地下银行的专用钥匙,用大象骨手工雕刻而成,坚硬无比,这家私人地下银行有百年历史……”
我打断了他的话:“一座破落的建筑,一些残骸,两人生死恋人,墙壁上写着——共和、民主、自由,尘封的往事和埋入远古的国家宝藏,哪有这么神奇的故事,别告诉我——我有这把钥匙。”
“你觉得呢?”
他很认真。这事看来非同小可,我们商议之后,我决定前往泰国,去见识见识那家银行,毛主席说过: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毛主席的话我最爱听。
“等骡子过来再一起去吧。我走不开,你一人去又太危险。”
“骡子还不是我丈夫。”
我当然不同意。
随便捡了几件衣裳,说飞就飞了。小洛坐在我身边,他非要跟着,也好,反正对他来说闲着也是闲着。小洛有时就像居委会的大妈,无论你是否关心他,他都会主动来关心你。
我俩一直握着手,像相恋已久的恋人。
“你出门带的东西也太多了,又不是皇太子微服出访,你要真是皇太子,我还什么都不说了。”我说。
小洛也讽刺我:“你过得可够背的,说你是中国挺有名的记者,我还真不信,你智商太低了,本来智商低的人通常命好,你命却不好,男人走了,自己又没钱,找的人居然死了,你要有条猫啊狗啊什么的,我看出门也准被碾死。”
我啪啪啪打了他几个闷头。
他这样子,愈发让我想起阳光。
飞机起飞,我慢慢睡着了,和小洛两人,头靠着头,滚在一起睡得很熟。
恍惚间被人拍醒,一张漂亮的空姐的脸,她递给了我一张纸条,我展开一看:“陈女士:请移步到头等舱相谈。”这地方也有熟人?
空姐打开头等舱,没看见人,就知道是谁了——骡子,一股浓浓的青草根味,估计从青藏回来还没洗澡呢。
总算是久别重逢,我们拥抱了。他还想进一步吻我,这亲热的方式这就有点过去式了。他责备我不该一个人去泰国,我明明一个人去过N个国家,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后来知道,他赶这飞机花大把钱坐头等舱原来就是为了做我的贴身保彪。
“你这女人怎么就不知道有人这么疼爱你呢?……我常想这女人到底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伺机抬高身价。”
我笑了。我让他抚摸了我的脸作为感谢。他又整了一台新相机,他说这机子还有直接成相的功能,是最先进的一体化相机。
过了半晌,他让我闭上眼睛,我半眯着,看他从那厚厚的一件破旧大衣里掏东西,我猜他打算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了。
还好,小洛找来了,立在我们中间,两男人一老一小瞅着,我赶紧把小洛介绍给骡子,怎么介绍呢?就说:他是个流浪歌手。他反正有时没事都会哼点歌。于是,消去了所有的尴尬,各就各位了。
一年四季都摆着白花花男女肢体的泰国,最近游客少了。很庆幸,这里的确有家名叫“圣马”的私人银行。那建筑像毛泽东纪念馆。小洛一看就笑了,“你看你看,像不像古墓,我们进去会不会成死人了。”骡子很不高兴,只是没发作。
一老一小接待了我们。老的在前,小的在后。还好我没带任何偷拍设备,不然他们会不客气的把我扔出去。泰国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帷在我们的脸上跳跃,他们的装束异常整洁,他们的神情也异常严肃,不容轻扰。我尤其注意到这是一家家族式的私人银行。小洛窜前窜后招来不满,他跟我说:“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骡子说:“你贼就心虚嘛。”他那地方口音重,还好小洛没听懂。
老职员告诉了我们这银行的历史,它166年了,它的得意之作是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曾经藏过一个意大利某地域黑手党的头领。
“是尸体!先生!是一具尸体。”老职员挑挑浓眉。
“冷藏在这里吗?多久了,在哪里?”小洛神色大变,宛若青天白日活见了鬼。
“秘密!你们来这里,不也是打开一个秘密吗?自己的,或是别人的。”老职员话中有话地说。
老职员说那个头领后来值四百万美金,小洛说把他也藏起来,省得青子跟他天天吵闹,还能升什,骡子说生蛆还差不多。
老职员推开了一扇铁门。门一推开,手机就没了信号,一股带薄荷味的冷气直冲鼻腔,几个人连打喷嚏。小洛说:难道这装钱的地方也要装冷气?骡子说:钱多烧的呐。
再往前又是另一扇门,小洛和骡子被叫停了。我跟两位职员进了中心区,老职员教我打开那个大保险柜中的一个小保险柜的方法。我乱拨一气。
“如果东西不是自己的就很难搞懂。”老职员满怀疑虑地说。
“是,是……是我祖父的。”我说谎了。
“是3344吗?你能确定?”
“是,没错。”我把自己戴的项链取下来给他看,老职员接过来,我发现他的手骨骨节分明,右手拇指有些特别,像被什么重器物砸过,曲扭变形,但也像天生的,这种手指在点钞时据说能一次拉动数十张且不粘连——西瓜头的拇指就是这样,所以据说他次次在银行的点钞比赛中获奖,可惜,西瓜头对这些政府给的荣誉不感兴趣,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在黑暗中把大捆大捆的钞票运到家中,他应该更喜欢房间堆满了钞票的那种味道——像海边多汁的砺肉。这个点钞高手,我对他的意象是:一间屋子,一个人,一盏灯,冬季无柴火,夏日无冷气,然后是日夜不停的点钞,摇晃着昏悖的白葡萄酒,被数不清的欲望折磨得困苦不堪。
老职员拉不动。
“杰瑞,你来试试,我老了,没力气。”老职员对年轻职员说。他指挥他推开沉重的小铁门,里面还有一个暗门。
“把钥匙给我。”
他这话一出口被老职员教训了一顿。
只能我来。折腾了半天,终于开了。几层纸包裹的东西,我小心一层层地揭开,原来是那幅画。就是那幅很早时期的《拾》:一个女孩,背影,长发,海边,拾贝……
那么:钥匙一定是毛毛寄给我的了。
什么意思呢?如果这话真这么问出来,毛毛一定会说:难道你还要问?可是,我不问又怎么知道。难道十几年后,他还在跟我玩捉迷藏?
我把画取了出来,办理了退档手续。
骡子将画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什么名堂,他坚持认为:这肯定是一笔钱。他从电脑中搜索各种把秘密隐匿在画中的方法,甚至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水,誓以破秘为己任。我不允许他对画做任何处理,在我面前他着急,他跳,他闹——不过没用。
“就是拿回去,也迟早会做处理的,这是证据。”
“我的。”
“公安局需要它。”
“我的。”
他终于放弃了努力,拍了一张照片传回了津口。
泰国的圣士酒吧,空气清新,一些友好的客人,微笑是共通的文化密码,我喜欢这种不相识却自得其乐的人文世界。三个人,我们起码吃了八个人的食物,主要是骡子的成绩,他说他在青藏高原里,连草皮都吃过。
“为啥?”
“要上的上不去,想下的下不来,足足被雪困了十天,后来救援队一来,我压根没看到人,全是白晃晃的面包。”
他那样子,把我们笑死了。
我吃着吃着就注意到一个男人远远地瞅着我,那目光犀利,终我一生,我也没觉得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透明过。他留着大胡子,穿着大花衫,戴一顶泰国特色的红帽子,他溜转着眼睛望过来,看他上了卫生间,直觉让我跟上他。
跟上,就好了。
他像往常一样拽着我往小间里去,我被他反扭着手,很痛,我依然像往常一样极力反抗,用嘴咬他结实的手臂和肩胛,扭着打着,后来味道就变了,他把我压在墙边,扣着我的一只手,急促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有一样东西把自己的某处悄然捂暖,好像是心,欲动又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像十几年前那样,那气息正是王军。
若是被骡子知道王军在这,很快就会招来中国公安,他们从来没有放开过对我的监视。
“你们又出什么事了?”十几年没见,第一句话我问的是这个。我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哥,他苍老了许多,那眼睛已经明显失神,那里面透露的茫然让我吃惊。我望了一眼他给我的名片,他叫我记住它,他现在叫这个名字,啥啥啥的,我不感兴趣——我当然知道,只要有需要,敲几下键盘,就有某个地域的服务器会知趣地响起,一切信用均可以复制,跨过海洋,让你随时调用——这种简化的生活最适合偷机取巧的聪明人。不适合我。
他反问我:“你为什么不是和毛毛在一起?你去津口不是去找他吗?”
从我收到钥匙到去津口用了一年时间,若不是因为想拍个轰动的黑帮纪录片,根本不可能想到去津口。他这话明显激怒了我。
“他找过我吗?”
他连忙捂住我的嘴:“告诉我毛毛在哪里?毛毛把我们银行的钱全部取走了,有人要杀他。”
“可那里面只有一幅画。”我把事实告诉他,他很紧张:“真的吗?我被骗了。”
我望着他,很不理解:“是你,难道是你要杀他?”想到这点,我十分恐慌。
他抱住了我:“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推开了他,就在推开的时候,骡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拳打了过去,两人打成一团。
叫了保安,好不容易分开了他俩。骡子指着王军说:“叫你非礼!”这话让我放心了。
我和王军对视着分开了,我用力地记住他的样子,他转过身,背影看上去小了许多,回到位置,我搅动着咖啡,寻思着:他坐了八年牢,难道还要继续折腾人生吗。小洛说:“快看,泰国最美的时节到了,你看,你看。”
我看到了,是一朵红云盘在半空,虽说不知道好在哪里,却足以令人难忘。
我还看到,王军双手插袋,往海边的深处走,一串脚印埋没在嬉闹的人群中。
他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