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毕竟往前走了十几年,曾经是进去时形同陌路,出来时相敬如宾,现在是进去时如胶似漆,出来时形同陌路,爱情的信仰已经悔不该当初了
凤凰在离开津口之前,一定要我陪她去见见红子,李烟红在生她的时候,还是她给看护的。说起红子,我就不想延伸话题。凤凰有些纳闷,她以为我对这个当年一起讨厌的角色至少会说上点什么。她说李烟红很瘦,肤色很差,生完孩子就说王军会找她,要赶紧出院,可是王军一直没有打过电话来,哪怕当时在难产最危险的时候,在手术台上的签字还是毛毛代签的。
我还是无话。
“李烟红怎么就死了呢?”
是啊,在我们眼里,她意味着勇气、坚强、美丽、执着。所以才让很多女人不喜欢。
我眼望前方,面无表情:“吸毒的人都不长命。”
我们开车经过了津口著名的森马教堂,耸立着白色的尖塔和巨大的水泥柱。为了多看看它,我在这路上兜了两圈。凤凰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特乡土?”
“不会。”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她突然问我她是不是老了。
“为什么这么想。”
“这次来,他都没碰过我几次。”
我告诉她,吸毒的人是会阳萎的,她信了。我那刻强烈地感觉到以前十分强大的她,现在很可怜。是不是我看上去也很可怜?
我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知道她又想提起毛毛,我拉过她的手说:“你就别说了,如果有缘,我和他会见面的。”
“总觉得很可惜。”
关于某一天真的与毛毛相见的问题,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过,我觉得那一天,我身边应该有自己的男人,比如类似大伟或者骡子,如果身边没有男人,我会恐慌,如果他身边也没有女人,那我更加恐慌。早年的对奕,我已经习惯了与他在情感上的付出过程中寻找平衡,这不是谁爱谁多一点的问题,而且精神对抗。
凤凰说我变了,冷酷,无情,无知无觉。我特意停下车,着重跟她讨论这个问题。
“到底希望我有什么感觉,难道我要对你说:毛毛没死,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或是重生?我和他十几年没见,他身边有女人,我身边有男人,时代毕竟往前走了十几年,曾经是进去时形同陌路,出来时相敬如宾,现在是进去时如胶似漆,出来时形同陌路,爱情的信仰已经悔不该当初了,难道非要心跳得砰砰响,你才说这人是有知有觉的?”
凤凰固执地要我说出对毛毛的感觉。
我说:“没有交流,无可奉告。”
重新上了车,凤凰说她晚上要到教堂来,她一直想信天主教,因为观音不灵,她求了几次,都没有让她生个男孩,而且和小号的感情也折腾了她半辈子。我回想起她嫁给那个当官家的儿子那得意的神情似乎没什么悲剧性质,怎么十几年后就变样了。对这种难以判断的事,我就不再判断下去。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跟凤凰她们几个去河边,摇橹,最后,船翻了,走回家,花了四个多小时,风吹来,闻到秋凉,那个夏日就那样结束了……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
她笑。
我又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叫周喜贵的人,她想了好半天,才说:“就是那个做电工的。”我把他在高中时期暗恋她的事告诉了她,她高兴坏了,她说周喜贵现在可发了,做房地产,现在在县城开发了一个蓝色湾畔,房子卖到3000元一个平方。
“可是,我爱的不是他。”
我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笑。
我一直认为,人生当中能把一件事做成功就成功了,这就是信仰,哪怕爱情,哪怕权力、金钱、欲望和理想。
我们到了“风中衣裳”酒吧。这里到处是坐台小姐,把凤凰看得一愣愣的。老板娘木木格看见我了,我冲她露出很亲切的笑,她反而尴尬起来。小洛见了我马上飞吻了无数,我笑了,这一笑才觉得真有些天没笑过了。
我们等了片刻,井美红子穿着艺妓的服饰,抹了沉重的白粉和小朱红,一小步一小步地碾过来,估计她已经候场演出了。
“红子?你怎么不理我了?”我急切地问她。
“她赚大钱了,在“和”舞艺馆里做呢,要好多钱才能请到她呢。”小洛卷起袖子一边擦窗子一边跟我们说,一条花短裤挂在屁股头,一扭一扭的,叫我想起小时候满山遍野的大公鸡。
“叫我“珊珊”,这是我的艺名,我现在还是名学员。”
红子的打扮,和海水中打捞出来的新鬼差不多。我很快联想到有人在书中描绘的曾经看过的日本艺妓表演:“裸露着洁白的上身,乌黑的长发垂到明镜般的地板上。伴着古老的节拍,艺妓扭动身体,作出舒缓到位的传统动作,绚丽的衣裙恰好烘托了神秘莫测的气氛。这种流传千年的传统歌舞,妆容与舞姿怪异诡秘,令人困惑。”换句话说,就是活体的淫画。——我不是在批驳日本艺术,我其实是彻头彻尾的艺术盲。
凤凰一句话也没说,我想她被吓住了。
“艺妓在中国的名声可不太好,我是指的民间,你知道的,我们中国民间哪有几个懂艺术,是吧,红子,大家最多只是喜欢看看钢管舞什么的。”我带讨好地说。
“他们什么都不懂,俗!”红子翻起她的细眼皮说,这紧促的判断性语言倒很像李烟红。
我以为艺妓也是要考级,我问红子到第几级了,她说好烦我,哪有什么考级的,看来真有代沟,怪不得之前我访她几次都被扫地出门。
这话我要说一下:如果她在日本,我说她搞的是艺术,因为日本自古就把艺妓当熊猫一样来伺候的,但她是在中国城市,再地道也是三流,我敢说客人见了她这模样,只关心她的胸脯有多大和露出来的长脖子白不白,他们绝不会为了她的舞艺来付半分钱。
红子关于艺妓的知识居然是从江雪那里获得的,她教授红子如何束胸隆起自己的胸部,让它们在宽大的和服之下也能看上去比任何时何都更动人,告诉她在日本所见的那些有名艺妓的私生活。我听听,哪里是什么良家妇女,她简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叫下一代误入歧途。可红子对这种另类生活满怀憧憬。
凤凰着急了,她在红子面前大骂江雪。
小洛突然推门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外面来了二个人,我看不是什么好东西,长得蛮卡通的。”他话没说完,就被他妈拎走了,听见她说:“哪有漂亮女人哪就有你。”小洛的声音贴着地面摇摇晃晃飘过来:“喂!他们是条子!”
门再次被推开时,我们三个女人正举杯。笔直站着二个警察,穿得很朴素,配上被政府滋养得很好的一身肉,分明像两只朴素无华的白面包,我草!往头顶加点果酱,就可以入口了,真笑死我了。
都以为是来找我的,红子、凤凰、小洛都瞅着我。
后来才知道是来找红子的。
红子被日本戏服包裹着一扭扭地走了。
“她这到底是给什么人演?政府吗?”凤凰问。
“鬼才知道,政府的人嘛,闲着也是闲着,四平八稳的生活谁过久了都会烦。”
我给像红子这样的八零后下个注角,就是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感叹的那样:“人生不过是……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红子走了,难得冬日的阳光,我把凤凰拉回了教堂,和我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晒太阳。凤凰迷上了教堂的钟声,她说她在这里有强烈的时光感,特喜欢。
我们提到更多的往事。
“我和我哥常去河边,毛毛、西瓜头和肚皮什么时候都在那等着,有一年,年份不好,河里老出事,死了几个小孩子,大人都很恐慌,说世道不好,河神发怒了。他们救过一个小女孩,叫茵茵,她后来跟着李烟红进了剧团。是个可怜又美丽的女孩子。”
“我知道,她死在监狱里了。”凤凰点燃一支烟伸到我的嘴边。我把它吸入肺中,它与肺叶纠缠了一番后,从鼻腔毫无方向的四下走开。
“那年你回家,我给烟抽你还不会呢,什么时候学会的。”
“不知道。”我弹了烟头,来了一只小狗,转到我身边,望着我,我望着它,伸出手指给它添着。凤凰躺卧在街边木椅上,玩弄着买给她女儿的玩具,它们发出一种苍老的声音。
她问我会不会常想到毛毛。我说不会,我只是会常觉得看到他。
教堂的对面是个大型超市,我面对着超市,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蓬蓬,就这样一个平常的冬日。我好像真的看到了毛毛。凤凰问:在哪在哪?
我指了指超市的出口。
那男子旁边有个女人,披着长发,穿着黑白格子的大衣裹着玲珑的身材,他帮那个女子推着车,里面大包小包的放着很多东西,女子话很多,他只是笑笑,看上去却很协调。
“真的!真的是!太像了。”
“不会是青帮里的那人吧?”我还有疑问。
“不可能,是他,是他。”
我俩迅速朝他走去。——问题出现了:恰好,那边女子搬着商品差点被行驶而来的车辆撞上,发出惊恐的尖叫,很快街道上涌来了一大群人,车呀,人呀,乱哄哄,待我们拨开人群,他们早已不知去向。
我们回到了教堂的长椅上,凤凰试图安慰我,可我对这种社交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把她拉上了车,在他们可能出现的街道和医院找了一下午。
我的话开始多了:“我总是试图了解他们,走近他们,他们却总是把我无情地推开,我不是他们世界的人,李烟红是,可我宁愿像李烟红那样为某个人疯狂的爱一次,然后疯狂地死掉。”我说。
轮到凤凰摸我的头了,她说:“他本来就是个让人着迷的男人。”
她误解我的意思了。
到底是令人怅惘啊,我们没有找到他。夜色下来了,我包裹着身体,把头埋入不断浓郁的烟雾弥漫中。我满目都是渐趋寒冷的风,那风吹啊吹啊吹,让你知道,原来凄绝的爱情就在风中被吹掉了,除了风,还有路,不同方向的路,它们或向左或向右,让你手足无措,而那些与爱有关东西,就跟童话一样,在我的生命中仿佛不曾存在过。
抬头看看凤凰,她还张着不能理解的嘴巴。我笑了。
我们开始听到冬日大海潮起潮落的声音,说到没话说了,一天就要这么匆匆结束了,对面的岸看上去很美好,我们乐于栖息的,不就是这对彼岸的一点点向往。
我问:“天色已晚,你想不想我烤尤鱼给你吃”。
她说:“想。”
我说:“你可真会做梦。”
那刻,我们准备正往回走了,凤凰让我快看——就在停车不远的房子里,毛毛和那女子正站在那。那天空仿佛掉下一个重音,把我击倒,怵着。
开了门,从铁门里欢快的跑出一个孩子,叫女子“妈妈”,我看这情景,十有八九是一家子,总以为毛毛会随女子孩子进门,他却退了出来。
“他留长发了,壮了很多,更帅呢。”凤凰说:“他满身是血的时候,我帮他擦过身。”
呆了半天,我说“谢谢。”
夜光下,凤凰漂亮了很多。
我们上了车,紧紧跟随着他,那车匆匆地赶往教堂前的大超市。
凤凰坚持地认为:他一定是看见我了,不然不会再返回超市。无论凤凰怎么坚持,我自始至终不肯下去见他。凤凰的牛脾气上来了,这个属牛的女人非要跳下车,我怒了。
我说我和他之间这不是感冒,吃粒药就好了。
“讨厌知识分子。”
毛毛转了很长时间才走。这晚上,我和凤凰抱着一大桶食物和啤酒,在教堂的台阶上坐了几个小时。我遇到个算命看相的人,说算命就算命,凤凰非说人家骗钱的,吃饱了撑的吧。
我把手伸给了他。
说来说去,花了不少时间,然后他说我印堂灰暗,有股浊气来自地格,说来说去,我就把脖子里的钥匙也拿了出来,问他懂不懂这个,他笑了:“我只看相测字,不为女人拉客。”
草!
凤凰说我醉了,非要拉我离开。
想想还没给钱,一问,人家才要了我五块,我伸出五个手指,再问了一遍:“五块吗?”他点头,他在我们来之前已经坐在这里了,他头发在风中呈芡草状,我记得除我以外,只有一个人去找他看过相,他的一个下午值十块钱,为什么不试试别的,难道非要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那么兼价吗?
我给了他十块,不用找了,他很敬业,他用半小时认真讲解了我的一辈子。说起兼价的问题,我们的人生不都是从最兼价开始起步的吗?比如爱情、比如事业、比如喜怒哀乐,我们全身心付出第一份纯真、真诚和信任的时候,哪里会知道原来这些东西等我们越过某个时期之后,它们都要用金钱、身份和名片去购买的,所以我们那些纯粹的信仰其实都丢弃在懵懂的青春时代了,那时,一无所有却淋漓尽致。
——像这样的人士,我很担心他们的将来,他难道不知道来教堂的人都是信耶苏的吗?
后来,把凤凰送上火车后,我的心情就很不好。听说心情不好,洗衣服可以治疗。接连二三天,我抱了一大堆的衣服左搓右搓,瑾子以为我在锻炼身体,丢出几床旧被褥出来,一边耳朵塞着耳机听音乐,一边看猴似得看我。
瑾子说帮我去买凉衣架,我一听就知道她想借机出走。我指了指彼奴德,他两只眼睛就没放过我们。
长长的几十件衣服凉出来,还真是颇感舒怀,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我差不多要在木椅上睡着了。瑾子躺在我腿上,嘴里吹着泡泡糖,她可真会享受。
“告诉我,你和大猫到什么状态了。”
“放心,我还是处女。”
“说谎吧?”
“是真的。”
“是真的?”
“嗯……也许吧?”
这鬼丫头。
“那边有个人老往这边看。”瑾子指着院外说。
“哪里,那里吗?”我张望着,一定是我哥。我打开院门,往影子的地方跑,结果还是啥也没看见,我喊:“哥!哥!”
他已经坐上了车,溜没影了。我呸!啥啥啥,王军真是一个很没劲的人。
这就更烦了。
老是洗衣服也不是办法,我还到处去购物,人多的地方,是收集八卦的最好场所,而且还能传播流感和婚外情。我希望可以听到关于沈倍阳的最新消息。
有人说是断指张三干的,因为只有他最近惹的麻烦比较多,青帮的场,像“红磨坊”、“兰桂坊”和“嘉和”歌舞厅有不少被人砸了,青帮扬言要断他整只手,他的手行情看涨,听说已经涨到五万元,这跟中国国民GDP有关,以前这个价,可以断头了……。
——有时,我们不妨把世界想像成一个温柔的墓地,所有的人都去打打杀杀,中国也就没有必要开展计划生育了。
也有说是大猫的。他是最代表青帮青壮派的人物,他跟沈倍阳这样的老傢伙从来不合。不过,我觉得不可能,他现在成天忙着跟瑾子找亲嘴的机会呢,而且,青帮里有江雪和西瓜头在,大猫地位最多不过是个科级干部,但话要说回来,一下越过一垒、二垒,赢了本垒打的也有。
不过,公安这只八爪鱼已经在张牙舞爪地抓人了,声势浩大地说“严打”。 严打这时候谁不听话,最终的下场就相当于下锅煮饺子,逮到谁就是谁。不过,场子砸太多,生意不好做,政府领导会不高兴的,谁不知道那些场子很多领导都是有分成的。所以,公安就是一块夹心饼干,里面夹什么,到底还是要看政府的。
我最担心的是我哥。毛毛没找到就算了,像我哥这样成天游手好闲泡女人玩麻将有了钱又横的,不抓他还真难。毛毛呢……他是一只天生不被人安排的蝎子,他若要隐藏,谁也别想找到那个洞。
津口到处都是洞,怪不得没几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