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断言,十几年前经历的这段爱情故事,不是我发明创造的,在现实中,被生活追赶着向前,把爱情匆匆丢弃的人大有人在
满城市都在宣传一件事:沈倍阳要办画展了。我的个奶奶!韩渊会从坟墓里跳出来说:他办画展,那中国农民都能办。
他的个人画展由卢达企业与当地政府联合出资主办。
生前荣耀不算什么,死后还荣耀才是真的荣耀。所以有很多在现世不利的人也把希望寄托于后世——尤其是中国人,死后的名份似乎比现世更值钱,一是有利于开脱自己生前的渺小,二是有利于自己的亲人升官发财,三是愤世的极端反讽。
我也收到了参加倍阳画展的请柬,请柬的署名是“泽野夫人”,我以为我一直以很隐匿的身份生活在津口,看样子,满世界都知道我这个记者。这个泽野夫人通晓我和沈倍阳的关系——说真的,连我也不明白我和沈倍阳是什么关系,我们甚至没有面对面的说过一次话,喝过一杯茶,而且他那时在中国小县城拉得远近闻名的二胡,我也没听过,十几年前,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李烟红在剧团挑大梁的时候,他在灯光黑暗的最后一排给她伴奏,十几年后,他留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以黄豆、一大滩血、蒙尘的二胡为背景,半张着嘴巴的尸身。
小洛最近很忙,我真正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却不见了,他肯定是缺钱,要找个老女人磨上一时半会。我只好决定独自去访访这个泽野夫人。
开了近三个多小时的车,沿路问了好些人家,最终找到了请柬中标明的住址,津口郊区的海边别墅。我开的车是卢达的正牌坐骑白色宝马,一路颇受关注,有钱人的礼遇让我得意了一把。
带我进屋的是个小孩子,一脸不高兴,嘴上说:“正忙着呢,非要叫我。”我递给她一些糖,她扭过脸问:“你是警官吗?还是明叔叔派人来取货的?”
“取货的,货到吗。”
“你真是取货的吗?我看不像。”
“浩二哥哥是大猫吗?”
她顿时立住,仔细打量我,警觉地说:“啊?我不知道。”
“泽野夫人是你母亲?沈先生是你的什么人?浩二呢?”我连忙问。
……
这小娃娃再也不开口了,我失掉了她对我最初的信任,我知道这小东西在想些什么——你不是个好人。他让我想起我家县城剧院里的小贝,不过小贝那时说:姐姐是个好人。
唉。往事愁情满怀。
几幅抽象画横七竖八地挂在墙上,不是什么名画,还有些陈旧。有二个穿着时尚的小青年在房间里下围棋,我和他们其中之一对视了,他说:“哦,你来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二楼传出:“好,带她上来。”我以为只是简单的“带她上来”,结果我被反绑了双手,还蒙了眼睛,我都三十多了,还能做啥坏事,不过,谁要敢碰我,我会踢烂他的裤档。
楼道,二名男士与我擦身而过,一股子香水味,这味道薰久了我会中风。上了二楼,气氛完全不同,一下子安静许多,所有摆设,像到一个安祥的佛主世界。
屋子没看到主人,有人帮把我穿的那件外大衣挂在一边,我倦地而坐,两盏类似尼姑庵青灯模样的烛火摆在案牍上,是个窗明几净的地方,还能偶尔闻到松子油的香味。
来了人,端上小饼和茶。沉默着。能听到木屐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又来了人,说是再小等一会。都是些很美的女子。
再来了人,领我穿上木屐,跟着她,穿过一条很长的流堂,进了屋,一下子聚了不少人,正热闹,见了我,又一个个退了。
只剩下我和她——泽野夫人。她把自己搞得像个石碑,独坐着。
“你喝什么茶?“她微笑着。
“我喝普尔或观音,有西湖龙井也可以,唉呀,是水就成,我不讲究。”我也微笑着。
我提出了我的疑问:“我们?你不会跟我是同一个地方人吧?我怎么觉得这里处处有点我们那小县城的味道。”
她微笑着,伸手卷起散开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发髻,无意擦伤了头发,“唉哟”叫了一声,一个妇人赶忙从屋外进来,重新散开,帮她盘好。
到目前为止,她把自己搞得挺像个黑帮组织的大人物。“你是沈倍阳的什么人,我的请笺中落款署名是你的,我很好奇。”我问她。
“肚皮是我的前夫,肚皮,知道吗?我相信你不会忘记他。”
“江雪。”我嘴里的那口茶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我这些天也在等你,我儿子说起过你。”
“儿子?”我指着楼下,那里那对孪生兄弟,怎么看也不是眼前这位美丽少妇的儿子。
“哦,他们是我和泽野先生领养的,我……十年前就没有生育能力了。就是……那个案子之后,我当时正怀着孩子,后来……到处跑,就……。”
“你怎么不直接找我啊。”
“不方便。”
哦,组织上说不方便,那肯定有原因,我心想:你说不方便就不方便吧,虽然我不觉得。好啊,总归他乡遇故知。我伸开手去跟她合理拥抱。
“都说你有趣,真有趣。”她笑了,然后大笑,我也大笑。
比起凤凰,她与我哥他们又更近了一层,我沉湎于那种同时代人相会的零距离情怀中。
她这个地方,隐藏在边远的村子,有个细腻周全的院落,门院上还贴着中国的年画,绕满五星草的墙高耸在四周,青砖琉璃瓦的屋顶嵌着八角挑边的仿玉瓷,一口麻石大水井、一棵参天古柏杨、一条往弄堂深处去的小径。
晚餐丰盛,一条连桌的宴席摆了有十来米,有些男男女女相互搂抱亲吻,把梨果酱抹到对方脸上,笑声肆意。宴席对面一名男子躲闪着我的眼神总无法与之对视,我越发浮想联翩,这名男子如果披上黑风衣,和我跟踪过的那几次黑影……乖乖,太像了。我一直朝他看,看到他脸红。
拉着我一起坐在席首的江雪看上去尊贵而优雅。
她很擅长拉家常,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说她现在忘性大了,这是老了的候症;说女人妆在睡前卸掉之后也要适当的补补水份;说我现在待的这个区有个叫“风之衣裳”的酒吧,她曾经想买下来做个茶楼什么的,可那女老板像头兽性不减的母狼,硬是不从;说人有佛心,佛自然会有我心;后来说我在津口跟着卢达也混得不错,可以嫁个日本外商了,日本老公比中国老公懂礼貌多了,而且日本人的孩子一点不娇气,日本街上丢钱了也别怕拿不回,这话听上去就不太像是个地道的佛士徒了,她还说对啥事都别太执着——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最不喜欢听这种半阴半阳的话。
这番颇有些套近乎的话,却让我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
这帮人咦咦呀呀跳起了舞,江雪也拉上我,于是大家拿碟拿碗拿筷子,一团和气地围成一个大圈子,跳了起来——一种点头哈腰式的舞,跳起来像祭祖的木偶。
“肚皮说你很会跳舞。”
“这是谣言。”我说。
我问:“他们唱的这叫什么?像梦游者的呓语。”
“最近这边一个隐居的艺妓写的一首歌词,被流传出来了,叫《两条鱼》。我们都很喜欢听。”江雪说。她两眼闪着浓黑的长睫毛,下眼皮能看到它们的倒影,我的个乖乖,原来女人是有条件可以把自己弄成鬼的。
我在她前头转着身子,她哼唱着:
眼见树儿开了发了结了花了
窗前鸟儿飞了散了远了小了
你说落下雪
冷了冻了寒了凉了
灰色的天哪寂寞的人哪
等了想了念了碎了
生了死了死了生了;
从前的从前的从前
两条鱼呀游了分了沉了没了
吐了泡泡一个二个三个
三个二个一个
泡泡抱抱泡泡抱抱
我听过的日本歌不多,这歌写的,听了身上发冷。
只一餐饭,江雪就在面前说了一大堆毛毛的坏话,她坚信毛毛是个坏蛋,以出卖朋友换得新生的坏蛋。她还要留我住一宿,我拒绝了,我没有收集语言垃圾的僻好,如果不是看在肚皮的份上,我们会打起来,肚皮怎么娶了这么个老婆。
我打车门,她跟上前来,说还有一件事,不能不告诉我,不告诉我的话,她会良心不安的。我盯着她的嘴,她若还要接着控诉毛毛,那她真该打一针镇定剂了。
她说:“出事的那个晚上,你知道毛毛在做什么吗?”
我瞅着她。
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往事过去就过去了……,我猜现在爱你的人也不少。”
“那是。”
“他在和李烟红躲藏在酒吧的储藏间里做爱。”
“放屁!”为了阻止她说下去,我一巴掌扇了过去,那巴掌真叫响亮,这巴掌来的太迟了。
很快来了几个人,把我按压在青草地上,脸贴着木板,冰凉凉的。
“让她走。”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面带微笑,我终于找到一个真正命名为“无耻”的人。
不过,我总算有收获,我把这里看到的一切都真实的记录了下来。
如果一切像江雪说的那样,毛毛的处境可想而知。
我记得在云南,我和毛毛还偶尔能见见的那段时间,毛毛整夜整夜的看书,把自己像驼鸟一样埋在书堆里,赤着脚,在地板上彷徨往来,拒绝与人对话,拒绝与外界对接;每次做爱时,他用力地抱着我,全身发紧、抽搐、汗流,那个时期,我和他隔着一层玻璃,我们之间爱到距离越来越远,爱到彼此无法浸入。
他最终还是跟我不辞而别了。
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和他背对背的影子消失在何方——是某个路口,还是某个转角。爱情放在嘴里凉凉的,一不小心,就化了。我敢断言,十几年前经历的这段爱情故事,不是我发明创造的,在现实中,被生活追赶着向前,把爱情匆匆丢弃的人大有人在。
——在年少的青葱时代到底是谁放下了谁?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