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互相敬酒,因为还有很多很多我们需要各自道歉,例如有关友谊、有关不信任和疏离
卢达让我这些天陪着瑾子,当然最好是寸步不离。原来趁我不在,瑾子又去和青帮的小子大猫约会去了。她爸果然大怒,激怒他最主要的一点是:瑾子说若再不放她出去,她就自杀。她才十四岁。卢达的老婆也说别逼她吧,放她出去,这回好了,连她也不允许走出卢家。
我本来也没想出去,想出去也去不了。警察对我和卢达都关注,他们在卢家大院到处安插了便衣,把卢家几乎是团团围住,我差不多可以在家闭关修道了。
卢达还问了我关于沈倍阳的事,我强调说:“我是真的真的去看樱花的,你家后院的又不让我进去,那栋房子很漂亮,想进去讨口水喝的,谁想惹这种事。”除此外,问啥都是——嗯、啊。
所以,这几天卢家的状态是,警察盯着卢家,彼奴德盯着我,我看着瑾子。可我没办法不让瑾子不接手机,她和青帮的大猫还是三头两头的缠缠绵绵,她用的都是我的手机,只要她以后把费缴清,其他我可不管,我想:如果不是像卢达这么负责的父母看着,这二个少男少女肯定滚上床了。
一天,门铃响了,彼奴德正好陪卢达去了政府,我来开门,我按了监控,里面模糊一片,我只好大老远的冲院外喊:“谁啊,谁啊……,瑾子,你家的监控坏了,快打电话叫人来修,有人来,我去看看是谁,你在房间,不许出来。”
“你现在快成了我爸的一条狗了,小心,这样下去,我会讨厌你的。”墙角边,瑾子穿着睡袍拿着手机睡眼腥松地望着我。她那不屑的样,伤我自尊了——哼哼。
我跑出去,被风吹下来的小雪打了个正着,冷死我了。我翻开铁门的窗口,外面什么人也没有,远远的停了一辆车,不用看,我就知道是红中,他倒是挺机灵,眼睛早望了过来,他这么认真,真让我佩服。
后来,我果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想我看到我哥了,他穿了件灰色高领夹克,戴了顶时尚的帽子,但只是背影,而且很快消失在十字路口。我热腾腾地追了出去,冷冰冰地缩着头回来,我这一切确定不再是癔症。
我敢肯定,刚才见到的穿灰色高领夹克的人是陈军,这么多年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会忘记。我把希望寄托在监控录像上,一次次地催修理工快点弄。
瑾子的妈是十足的日本女人,除了每天抱着手暖炉子在屋子里找人打打麻将就是摆弄她的花花草草,这回看见我为一件事如此着急上火,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了:“瑾子老师,卢家每个人都有他的岗位,关心你该关心的事就好了,你慌里慌张的样子叫客人看见笑话。”
她这种笃定总让我想起王萍,我一直认为像王萍这样的女人,放在家里是能避邪的。
好吧好吧,一身无道骨,遇见真仙也莫问。
门禁监控录像修好了。
已经折磨了我二天。
一看,不是我哥会是谁。
为什么不见我呢?他是不是会和井美红子在一起呢?
我匆匆忙忙跑去问红子:“你看到你爸了吗?”
“没有,他怎么会来?来了,我也不理他。”
“他是你爸爸,为什么不理他。”
“又不是他养大我的,我很忙。”
是啊,红子很忙,她正式做一名藏头藏尾的艺妓了。她没有容我多问,关上了门,我眼前长时间还晃动着她那张画得白茫茫的脸,差点撞车。
心情不好,骂人的话就多了些,小洛有些不适应,几天没来找我,由他。
68号院的男牙医要出殡了——这回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了。
那天有点暖意,看到几个穿和服的笑容可掬的女子走过,然后消失在斜坡的转角,转角处正有几点黄色的矢车菊。手机没电池,在兜里干巴巴呆着。莫名被杀死掉的68号男牙医被人抬了出来,他的两个儿子一脸冷清地看着棺材。出来送殡的都是居住在这里的日本人,他们穿得非常严谨。一路的悲情。井美红子淡妆素裹,行走在街坊邻里的队伍中,装着没看见我。一身黑风衣的男人,也在队伍中若隐若现,我跟随着它,它似乎也在同时窥视着我。
“你在跟踪我?”
黑风衣飘到我的身后,我惊鸿地望着他。
“我没有。”我说。我想再仔细地看清他的脸,没走几步,再回头,这人却不见了。倒是看见小洛叨着烟晃荡到我跟前。
“你看到那人了吗?”我问小洛。
“谁啊?”
“穿黑风衣的人。”
“你见鬼了吧。哪有?对了,卢达也来了,看,还有红子,这样子还不错,她身材可越来越像样了,但我不喜欢,她别想招惹到我。”
我想也是。
那黑风衣的人不见了之后,我的兜里就多了一样东西,是一份剪报,来不及细看。就听到乐队奏起了哀乐,眼前男牙医的棺材被埋进了坑,大猫扯下脖子上的那条黑金项链,扔进棺材板,这举动看来除了我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大家都埋着头。
那几个穿和服的笑容可掬的女子又从斜坡转角折回了,她们看来很喜欢那一丛矢车菊,的确,在那抹绿墙中,黄的数量恰恰好,过犹则不及了。她们像和我们处在不同的两个世界,只顾闲笑。见了我,更加扭捏作态,一付天真没牙的样子。这算什么,到医院检查,管保她们个个不是处女。
“你的项链是你的父亲给你的吗?”我问大猫。
“是我母亲的。”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有点吃惊。
“你母亲为什么没来?”
“你没必要知道。”
他低头下来,默念他的父亲,我讨好地说:他是个好人。
“你错了,他一事无成,还嗜酒抽大烟,为了一点小事纠缠不休,是个偏执狂,对我们和我妈妈都不好,他不是个好牙医,也不是个好父亲。”大猫说。
我脸红了。
大猫的身边有个便衣,他自己还没有觉察到。那人向我打招呼,我早料到他要套我什么东西,一开口就是:“你是刚来的吧,面生。”
“是。”
“最近来不少生人。”
我想他指的是那些打扮成日本女人模样的女人,她们一到晚上专往银座里去,就像渔讯季节到了分仓而入的银鱼,“中国国民生产力上升了嘛。”我用手指了指附近银座呀酒楼呀茶座呀hotel一带。
“生产力上升,人民幸福指数就要下降了。”他笑了。
我也笑了,可别说你没逛过。
夜里,瑾子睡了,她手里牢牢地拽着一只破娃娃,被她自己剪破的,她说那样她的娃娃才和别人的不一样。
灯下,剪报被我打开,是一则多年前在中国发生的一起银行劫案,出师未遂,早早被公安当局掌控嫌犯行踪,并一举告破,劫案现场一嫌犯当场死亡,除一名主犯逃脱外,其余二名全部逮捕归案。可不就是全国轰动一时的“3.18”中国*市*银行抢劫未遂案。照片拍摄的是嫌犯被狙击手当场射杀死亡的现场,嫌犯身上也捆绑着枪弹,手里拿着新式短枪,仆倒在地。三名主犯贴出了照片:我哥、西瓜头和肚皮——死掉的是肚皮,他肚子和头部中弹,尸体曲扭,死像极狰狞。内文并没有说他们去向何方。唯独没有毛毛。
这事我原本就知道。
给我这报纸言下之意,不就是说毛毛还活着,而且他就是当年的告密者。这人别有用心。
那次从公安局出来,我就决定要把这个片子拍到底,至今为止,我已经了解到津口许多的黑帮内幕,不会因为涉及到任何人的利益而半途而废。本来女人到三十,就该相夫教子,向往爱情的都是神经病,就像男人到三十多岁肯定做不了坏蛋一样,这都是铁的以及血的规律。可是,那不是我的人生。
我把旧剪报的事告诉了红中,还描述了他的样子,因为我这种开始合作的态度,他高兴了,他说带我去见一个人,他一直不说是谁,我就一直紧张,我能做什么呢?
车开到一个兼租房下面,他指了指其中一间,让我自己去。我上去的时候是抱着解脱的心态,若是以前的什么故人,我就先微笑,装作一个新人新貌的样子,他若真是当年看过我裸泳的人中的一个,那就真是糟糕透顶了。
我看到一个男的管理员,又是一种似曾相识感,不过我没有在意,我跟他点头,他一按钮,铁门就开了,楼道还算清洁,不是那种不见天日的筒子楼,那是三楼的一间房,门没关,一推就开了,窗子也是开着的,还有卫生间的门,屋子里的东西,怎么说呢,只是一些基本生活用品,多一件都找不到。我喂了几声,也没有人应我。
正准备离开,身后有男中音说:“请坐。”
一看,正是门口的那个管理员。他就一直尾随着我而来?这想起来有些后怕。我仔细瞅也没瞅出他原来的样子,他转过侧面,我突然想起:“你是那个嫌疑犯!”
——他就是我曾经以上床为代价想保释出来的凤凰的情人。
“你哥叫我小号。”他递给我一支烟。
“你还没离开津口?”
他说还有许多未了的事,他手指有很多的伤,估计是被打的,帮派斗争最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我胸口藏了一个针孔摄像头,为了能拍好,我先四处走了走,走到某处,他伸出一只手把我挡住。
“你来,坐这,这里暖。”他特意在一张凳子上铺了一层绒布坐垫。
我只能按他安排的位置坐好。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还有别的什么人。他一开口就说起我当年裸泳的事,那感觉像是给青春期的志同道合者树起了榜样。我真是脸红了,抽烟直呛。
我问他知不知道我哥在哪?小号说他也不知道,他早就洗手不干了,青帮现在内部斗的很厉害,在其他帮派中也越来越横行,已经不成样子了。我明显感觉他说话时注意力不集中。
“我哥就没来找过你?”
“他不知道我在哪,我只是按沈伯的吩咐每年给他寄生活费,我倒是听说他来了津口,在这里混,胡言乱语都会有人找你麻烦的,我一个朋友,只是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剁了手。”
我不知道凤凰怎么会爱上这么个男人,他看上去很猥锁,我担心我哥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没有说多少话,他就让我等等,他进了卫生间,我想他是吸毒去了,我听到响声,摔倒了吧?
但一个身影比我更快的冲出了卫生间,我慢慢推开门,竟是凤凰。
她回头看着我,流泪了。
我无话可说。
晚餐,凤凰炒了一桌子的菜,三个人,却沉默。
趁小号去厨房盛饭,我问凤凰:“你孩子呢?”
“他们……爸看着。”
“……你这又何苦呢。”
“心里有这个人,怎么说也说不清楚。我很快回。”
晚餐上,小号提醒我:“你要见你哥的话,一定要小心红中,他可是有名的刑警,多少人栽他手下了。”“听说你哥混得不错,刚来没几天,就在赌场赢了不少钱,他身边有女人,放心,他能活得下去。”
我们还谈到了毛毛,看似随意,我格外在乎。
他说毛毛跟他一样,早就离开了青帮,可是现在还有人想杀他,不是政府,而是肚皮的老婆——江雪,青帮里原来是两股势力,现在沈倍阳死了,没人跟她斗了,他相信毛毛,绝不会是那件事的告密者,不过,有时候,他也模糊不清,忠义这东西,现在越来越难以判断了,如果真是毛毛告的密,江雪要杀他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像她这样:比如找了个很像毛毛的到处作案,玩借刀杀人,这就很无耻了。
我想起了夜色中从酒吧门口出现那个黑影。
“那毛毛在哪呢?”
“这个真不能说。”
凤凰举起杯向我道歉,我问为啥,她说不清楚,她解释她一切都是为了我,让我有个好的感情去路,不然老想着毛毛也不是个事。
“能不能不说这个。”
“好,好,不说。”
我们互相敬酒,因为还有很多很多我们需要各自道歉,例如有关友谊、有关不信任和疏离。
我离开时,想起一件事,我伸进厚厚的衣领里面,掏出脖子上的项链钥匙问他:“你知道这把钥匙有什么来历吗?”
小号看了看,摇摇头,他说:“我对古董还真没研究。”
下了楼,再回头往楼上看,凤凰正朝我挥手呢,毕竟是老朋友,有时,真想狠狠揍她一顿,做朋友还藏头藏尾的话,就做不下去了。不过,因为她,这晚上,我跟往事约会了。